飄天文學 > 三國幼麟傳 >第218章 論錢
    劉巴面上鐵青,胸膛不住起伏。

    許是情知自己理虧,他在態度上有些服軟,但語氣兀自強硬:

    “事已至此,若要平復錢亂,非數十年之功不得救。這一時半刻的,老夫又能有什麼辦法?”

    姜維譏誚道:“你若沒有主意,和主公徑直說了便是,何故以精力不濟作爲託詞?”

    說完這句話,便朝馬良撇去。

    兩人雙目對視,馬良旋即會意。

    他已經看出姜維正在使激將法。大抵激將法需要一個人唱黑臉,一個人唱紅臉,好人惡人輪番上陣,左右開弓,這樣才能竟其全功。

    他心下微微一笑,嘴上卻嘆了口氣,搖頭道:

    “唉,子初兄乃是當世名士,連他也沒有辦法,只怕此事當真難辦,再無可爲了。”

    劉巴聞言,不住點頭,以示贊同。

    姜維稍稍清了清嗓子,擺出高深莫測的笑來,緩緩道:“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在下便有上、中、下三策。”

    他此言一出,劉巴雙目登時一亮,但旋即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馬良忙道:“伯約切勿藏私,還請具述其詳。”

    姜維笑了笑,道:“秦國曾統一鑄幣流通,但效果並不太好;直到前漢武帝鑄錢,統一貨幣,錢重與錢文一致,自此錢重五銖爲定製,天下錢物輕重方得平衡。在此期間,王莽篡漢,發行寶貨;董卓暴虐,更鑄小錢,兩次更改錢制,皆導致貨輕而物貴,百姓民不聊生,朝廷信用丟失。故而,以在下觀之,若要長治久安,還需恢復武帝五銖錢制。此爲上策!”

    其實,稍微學過貨幣學的人都知道,銅錢作爲貴金屬錢幣,其價值分兩個部分:其一,金屬本身的價值;其二,朝廷賦予的購買力價值。

    以漢武帝的五銖錢爲例,朝廷賦予一枚銅錢一個錢的購買力;與此同時,這枚銅錢是由五銖重的銅鑄造而成,其金屬本身的價值和朝廷賦予的流通價值大體上是相等的。

    換言之,五銖錢即是貨幣,也是商品本身。

    正是因爲這種特殊的平衡和性質,朝廷根本不怕多鑄五銖錢,只怕鑄得不夠多——

    畢竟民間多的是樂於收藏錢幣的大戶人家。

    但王莽新幣、董卓小錢、劉巴的直百錢則不然,這些錢的材質重量——暨本身的金屬價值比不上五銖錢,但朝廷卻賦於它們十倍、數十倍、甚至百倍於五銖錢的購買力,試問這樣的錢幣多發、濫發,其後果不就是掠奪民間財富,並引發更大的通貨膨脹嗎?

    殷鑑並不遠,董卓鑄小錢後,朝廷錢幣就失去了信任,百姓便自覺捨棄了更加便利和易於檢驗的金屬錢幣,開始使用穀物、布帛等必需品進行交易。

    一直到現在,魏國還是將以物易物作爲主要的交易手段。

    所以歷史學家對於漢武帝行五銖錢制評價極高,稱其爲中國貨幣史上極其偉大的創舉。

    雖然中間一度因爲戰亂、軍閥而中斷,但斷斷續續一直到使用到隋朝,流通了近七百年,最終被差不多性質的“開元通寶”所取代。

    所以在姜維看來,解決通貨膨脹和朝廷失信最好的手段,便是恢復祖制,行五銖錢制;但與此同時,他也深知行五銖錢制需要數量巨大的銅礦支持,這是一個前提條件。

    時益州尚未完全開發,銅礦產量極其有限,驟然之間,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銅礦供應得上來。

    果見劉巴冷笑道:“益州若有足夠銅礦產出,主公徑直多鑄五銖錢便是了,老夫爲何要獻鑄直百錢之策?還以爲有什麼高深的言論,原來不過如此!”

    姜維也不氣惱,淡然道:“唯有溯本清源,方能撥亂反正。行五銖錢製爲本,此乃萬世不易之理。今日雖然不能驟行,不代表日後不能行。”

    心中同時道:“清代有著名的滇銅,應該在雲南方向,看來等行完平羌策後,經營南中也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這廂,劉巴還要反脣相譏,馬良忙搶道:“不是還有中策嗎,還請伯約講一講這中策又當如何?”

    姜維看了一眼兀自不服氣的劉巴,朗聲道:

    “這中策嘛,便是在恢復五銖錢制之前,繼續鑄造直百錢。不過全年鑄造的直百錢量,須嚴格加以控制,大體要與國中百姓全年產出相當,力保其價值穩定。”

    劉巴是精通理財貨殖之士,稍一思索,便能理解姜維雖說的“控制直百錢的鑄造,與一國之全年所獲相當”這句話的意思。

    假設以國中百姓全年產出作爲參考標準,若是朝廷鑄的錢多了,錢賤物貴的局面根本得不到緩解,民生困頓的情況反而會愈演愈烈;但若是鑄的錢少了,那麼會慢慢造成錢貴物賤的局面,也不利於貨物的流通。

    道理好理解,但實行起來卻極其不易。

    劉巴皺眉問道:

    “那麼如何判斷一國之百姓全年所獲?須知天下有百姓千千萬,農田千萬頃,更有鹽、鐵、織造、漁、牧、林、果等各千行百業,休說一國之所獲,便是記錄一郡、一縣之所獲,也殊非易事。你這黃口小子,仗着自己念過兩唸書,便到處胡言亂語,譁衆取寵嗎?”

    馬良也疑問道:“不錯,難便難在統算其數,不知伯約可有良策?”

    他從諸葛亮處知道姜維有政才,而且方纔一番話頗有見地,話語間不禁帶上三分期待。

    姜維笑道:“若非胸有成竹,豈敢在兩位面前賣弄?”

    頓了頓,正色道:“大抵一個縣除了產出糧食之外,大宗的特產都是有限的。可規定各縣官吏,按旬、按月將農業所作、糧價變動,及縣內主要特產商品之行情及時歸整,通過驛站向郡中上報,郡府官吏收攏彙整後,再上報州中,州中再報朝廷。如此,主事之人不出官署,便可盡知國內所有郡縣之市場行情,決策時便可做到心中有數。”

    劉巴、馬良聞言,目目相覷。

    這個法子確實妙極啊。

    一旦此法順利運作,便能建立起遍佈全國的市場行情網,轄內的市場行情稍有波動,朝廷頃刻便知,可作出最爲及時的響應和調整。

    而且,此法不必設置新的衙署,只憑現有的郡、縣一級的官吏,便能順利實行——無非就是給這一級的官吏增加一項職責罷了。

    要知道,蜀中經過諸葛亮多年治理,最不缺的就是廉潔高效的官吏隊伍。

    這時,姜維繼續道:“在此基礎上,朝廷還可行常平法。”

    劉巴面色稍緩,語氣也放鬆了不少,問道:“何爲常平法?願聞其詳。”

    姜維解釋道:“朝廷可令各郡各縣建立一批糧倉,戰時用於軍糧週轉;但承平之時,可用來賙濟百姓。”

    “豐收谷賤時,各倉購糧儲備;待到災荒缺糧時,平價賈糧,藉以防備災荒,調劑供求,平抑糧價,以實現賑濟民生的目的,朝廷也能從中小賺一筆,可謂兩便之法。說起來,常平法在前漢初年曾實行過一段時間,只是實行的時間不長,許多人不知道罷了。”

    劉巴主理蜀漢財政多年,稍加思考,便知此策有理有據,切實可行;而且朝廷和百姓俱可從中受益。

    他舉目望向姜維那張年輕的面龐,心中滿是震撼。他實在難以想象,如此良策居然會出自一個只二十歲的武夫之口!

    姜維將他神狀看在眼裏,暗笑不止,心道:

    “你劉巴再有才,還能比得中唐名相、因理財有方而名垂青史的劉宴劉士安?”

    說起來,這正是中唐名相、中國歷史上傑出的理財家劉宴所行的法度之一。

    時大唐經歷安史之亂不久,財政極爲窘困。

    劉宴在此情況下,主管唐朝財政達二十年之久,在鹽政、漕運、賦稅、鑄幣、平抑物價等方面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終於使得大唐之財政、民生得以迅速恢復和振興。

    姜維站在巨人肩膀上高瞻遠矚,容不得劉巴不心服口服。

    (作者按:歷史上在劉備和劉巴死後,諸葛亮主掌蜀漢財政大權。他雖然沒能解決銅礦產量問題,只能繼續發“直百錢”、“太平錢”等大錢。但他天資聰慧,逐漸摸透錢與貨物之間的平衡關係,於是控制鑄造大錢的數量。所以在諸葛亮執政時期,蜀漢的錢制經濟還是穩定的,兩種錢甚至還流通到了西羌、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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