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走進外院，只見左右各立着一排兩間並列的低矮屋，卻並無僕從出入，顯得寂靜荒涼。
程爺起開外院大門的門栓，正要跨出去，卻見一個渾身灰塵的女子靠坐在門檻的一邊，垂着頭，沉睡未醒。
“竹”程爺叫了她一聲，不動聲色地縮回腳步。
竹迷迷瞪瞪地擡起頭，見是程爺，驚訝地捂住嘴，頓時清醒過來。
她如花般嬌嫩的臉頰上掛着兩道爪印，乍一看紅腫驚人。
程爺眼中一閃，沉聲道“這是怎麼了，爲何徹夜在此”
“被貓抓了讓爺看笑話了”竹低下頭，縮手縮腳地起身來。
“那還不入屋去擦藥，留下疤痕怎生是好”
“噯多謝爺的關心”竹再次擡起頭時，眼中已浸滿淚水“爺我家姐好生命苦，若能得爺的大恩，做個填房也是好的”
程爺若有所思地捋着鬍鬚，低聲問“我卻不知花姐兒爲何突然自贖，又搬來這窮酸地方，連個粗使婆子也不買，你倒是給我看”
竹再次低下頭，眼中急劇閃動，想到那被迫提親的人今日可能來訪，她狠狠在大腿上擰了一把，痛哭出聲“姐雖身處煙花之地，然也知自愛，卻無奈被惡人所害，無人可求，不想再留在那狼虎窩受人磋磨，這才”
“何人所害報上名來”程爺冷着臉抖了抖衣袖。
“姐交代過，程爺的榮恩大過天，不許給程爺找麻煩，爺若是不嫌棄姐被害失身竹大膽一句，我家姐，對您是極有情的”
“如此”程爺微微側身，平靜地看着她“你先進來擦藥梳洗，我待花姐兒醒來後問問她的意思，她若不肯，我也不便強求。”
聞言，竹心花怒放地點點頭，跟在程爺身後邁入院中。
主屋裏，劉娟兒正用盡全身力氣拉扯那綁住她雙腿的麻繩。
“這個瘋女人，要嫁給我哥，昨晚還在隔壁屋跟人鬼混以爲我人聽不懂啊無恥太無恥了”
“你當風塵女子我可以不鄙視，但要嫁人還亂搞就是你的不對了”
“拼了這條命也不讓你嫁給虎子想找人接盤，想得美找別人去”
劉娟兒一邊嘀嘀咕咕地罵，一邊手忙腳亂地掙扎，那麻繩許是套得太久，也有些鬆弛，最終被她掙脫開來。
劉娟兒屈起雙腿，揉了揉痠疼的膝蓋，而後一躍而起，吧唧一聲摔在牀下。
嘶她捂着摔紅了的額頭，如蠶蟲一般慢慢蠕動，好半天才直起身來。
天可憐見被綁了這麼久，又餓得全身無力，四肢都僵硬了
劉娟兒顧不上多想，抱起案桌上的茶壺咕嚕嚕猛灌一氣，擦了把嘴就開跑，剛跑出門口，就迎面撞上一堵肉牆。
“哎喲哪裏來的冒失丫頭”
那肉牆後退幾步，驚異地指着她怒問。
劉娟兒被撞得醒不過神來，她好不容易將目光對準焦距，只見眼前着一個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一身暗色錦緞長袍，流雲稱底的方靴，滿臉富貴相。
花姐兒一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徐徐起身，在浸滿香豔氣息的步搖牀上伸了個懶腰。
“竹，還不打水來伺候我梳洗”
花姐兒慵懶地將滿頭青絲甩到背後，踢蹬着繡花鞋坐到梳妝檯前。
竹頂着一臉藥膏疾步而來，放下手中的黃銅水盆，低低垂着頭。
“幾時回來的程爺可是已回去了那丫頭可還老實”
花姐兒拿起象牙攢金的梳子，一邊細緻地梳頭，一邊連珠炮似地發問。
竹吶吶地不出話來，雙手浸在盆中不停地搓那絲帕。
“我問你話怎地不作聲”花姐兒疑惑地看向她，心口一跳，陡然起身，雙手去扶她的臉“怎麼回事怎會破了相”
“姐”竹癟着嘴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嚶嚶哭訴“婢子無事，只是被貓抓傷了臉可可是那素絹也被貓叼走了”
“你什麼”花姐兒急怒攻心，將手中的梳子一摔，就手賞了竹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麼點事都辦不妥，要你何用”
“姐饒命姐饒命”竹捂着發紅的臉磕了好幾個響頭，見花姐兒氣得直咬牙，便急聲道“姐，事已至此，你就是要了我的命也無法，性程爺還沒走，姐還是忘了那窮酸子，求程爺娶您做填房吧”
“程爺還沒走”花姐兒捂着心口，愈發覺得喘不過氣來“那他現在何處”
“就在院子裏和丫頭一起”
花姐兒又氣又怕，一把搡開竹，疾步走入院中，只見程爺和劉娟兒端坐在院中的大理石棋桌旁，正開心地喫點心笑。
劉娟兒笑眯眯地嚼着嘴裏的寶尊涼餃，嚥下後又抿着嘴回味了一番，脆聲道“棗泥餡兒的，裏面有芝麻花生，青紅碎二絲，蜂蜜，還有陳柑橘”
程爺撫須大笑，豎着大拇指誇讚道“準好個舌頭”
劉娟兒拍拍手，又從面前的食盒裏拿起一個涼餃，捧着臉對程爺笑道“程叔，這寶尊涼餃做的真精緻你的點心鋪子一定很大吧”
程爺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捋着鬍鬚“我那點心鋪子名爲福祿齋，每日產出乾點三十種，涼點二十種，花餅十種，糖果十味，每種又有十幾樣不同的餡料或裹料，若每樣都嘗一個，足夠你喫上三天三夜”
“那可不一定”劉娟兒撇了撇嘴，辮子在腦袋後面一甩一甩“我的胃口可大了也就勉強喫一天一夜吧”
程爺呵呵一笑，拍了拍她的腦袋“當真我倒想見識見識”
“程爺”
花姐兒不知何時已走到棋桌旁，瞥了劉娟兒一眼，欲言又止。
見她穿着絲綢褻衣就跑了出來，劉娟兒頓時板起臉，低頭默默地喫點心，心中暗罵，好個沒節操的狐狸精
程爺打量了花姐兒一番，朗聲笑道“你從哪裏找來這般有趣的丫鬟與我聊得頗爲投機你自去梳洗吧，我這邊也不愁沒人話。”
竹匆匆跑來，將外衣裹在花姐兒肩上，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丫頭不知鬧的什麼鬼，並未對程爺透露半個字，姐還是先去梳洗上妝吧”
花姐兒猶豫地看了劉娟兒一眼，見她只顧着喫，看似不準備多話的模樣，便跟着竹轉身回房自去梳洗不提。
眼見那主僕二人走沒了影，劉娟兒才一臉詭祕地對程爺低聲問道“程叔，竹姐您是要娶我們家姐爲填房”
“年紀就學會打探主子的事了”程爺佯裝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又寵溺地將食盒推到她面前“難得與你投緣，你不妨也隨你們家姐陪嫁入我程家，以後有的是喫點心的機會如何”
“呵呵”劉娟兒心裏鬆了口氣，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埋頭喫點心。
第五隻涼餃剛下肚，二門處突然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
“娟兒”
劉娟兒猛一回頭，只見胡氏面色蒼白地在不遠處，手裏提着兩掛豬肉。
“娘”劉娟兒如出筒的炮彈一般向胡氏撲去，連嘴裏的涼餃都來不及嚥下。
花姐兒和竹几乎同時步入院中，乍一瞧見這母女相擁的場面，嚇得面泛青白，花姐兒見程爺一臉疑慮，愈發不知如何解釋迴旋。
卻見胡氏面色平靜地擁着劉娟兒，對花姐兒柔和笑道“這位便是花姐兒是找咱家定馬豆蓮的花姐兒我這番上工來了。”
見花姐兒白着臉不作聲，她又面向程爺笑道“這位可是花姐兒的父親”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院中的氣氛又活絡開來，花姐兒和竹留竭力勸程爺留下來用午膳，“新來的廚娘”帶着“丫鬟”去了廚房，是要做米粉蒸肉。
胡氏帶着劉娟兒摸進前院的廚房，一人燒火，一人刷鍋。
劉娟兒見胡氏麻利地下刀切肉，滿心不解，便貼在她身邊仰起臉問道“娘，我哥呢你不會真是來提親的吧”
胡氏目無表情地切着肉，輕聲“你哥被你爹打的下不了牀，他招惹煙花女子，害了咱們全家，若不妥善處理，還會毀掉你的名節。”
劉娟兒驚恐地捂住嘴，一臉焦急地拉住胡氏的衣角“娘爲啥要來當廚娘咱爲啥要伺候他們午膳娘，我沒進那煙花之地呀，爲啥會毀掉名節”
“你當這裏就是什麼好地方”胡氏咬着牙去切手裏的肉塊，眼中漫起一層水霧“咱不能跟她撕破了臉，免得真把你被帶進這裏的事兒給傳出去，咱家也沒幾個錢，娘就好好做頓飯菜伺候他們，談起事來纔有餘地”
劉娟兒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偷偷去找程爺告狀，又怕程爺一怒之下打消娶花姐兒做填房的念頭，那不就白瞎了嗎
胡氏將三紅兩白的五花肉裹在米粉裏，加入鹽巴調味，又切了一個紅薯，裹上米粉擺在肉片上，等肉差不多入了味，她便一起扣進鍋裏大火開蒸。
柴火在竈中劈啪作響，胡氏靠在竈邊醒了醒鼻子，擡手抹掉眼角邊的淚花。
劉娟兒心中委屈，直想往外跑，卻被胡氏緊緊拽住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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