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小宇”
回答她的,始終只有她自己變調的驚叫。
盧小青心底迅速涌起一股寒氣。她踉踉蹌蹌地跑向儲藏室,門是鎖着的,打開一看應該在裏面的男人卻並不在裏面。一隻急救箱剛被抽了出來,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她不敢相信地瞪着一雙眼睛,不由得倒退一步。
蔣衡宇不見了。
連蔣衡宇都不能倖免。
僵了一會兒,她又猛地撲到急救箱的旁邊。試圖尋找出,哪怕只是一點點關於蔣衡宇的遺蹟。就在這時,一陣冷風陡然襲來,儲藏室的門砰然關上。小小的空間裏頓時一片黑暗。女人隱約的笑聲也隨之而斷。沉寂,死一般地沉寂。
盧小青石化了一般坐在地上,死心地想:是她來了,這一切都是她的報復。
沒有了視覺,其它的感觀變得格外敏銳。耳朵能聽見自己呼呼的喘息聲,鼻子能聞見腥澀的鮮血氣味,皮膚能感覺到數不清的蛆蟲怎樣在她身上爬行。耳孔裏很癢,她知道一定是有蛆爬進了耳朵,它們馬上就會爬進她的大腦。到時候,她的腦子會滿滿的,都是那些可怕又噁心的東西。
恐懼到了極致便也變得麻木。
她不想再想盡辦法逃避了,她根本逃不掉,只會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在絕望中沉淪得更深。
她現在只想擺脫,讓那些蛆從她的頭腦裏,從她的身上,滾開,滾開,滾開
馬曉南被手機鈴聲吵醒的時候,睡得正香。本想不管它,繼續矇頭大睡,但是那個打電話的人未免太有毅力,一遍又一遍地打來。再多的瞌睡蟲也跑光了,只得氣呼呼地拿過手機。來電顯示是鄭含。
她立刻清醒了七分。鄭含可不是包蓉小姐那樣的無聊人士,半夜兩點打電話來只是因爲睡不着。一定是出大事了。
“喂”匆匆按下接聽鍵,忙問,“什麼事”
鄭含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在刻意穩定情緒:“盧小青死了,是自殺。”
“自殺”如果她也和吳梅一樣有爲張娜之死恐懼的理由,這個結果也不算出人意外。
“可是”鄭含沉默的時間更長了,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也說不清,你到警局斜對面的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休閒店來吧。”
警局斜對面有好幾家休閒店、咖啡店,但是二十四小時都營業的卻只有一家。馬曉南拖着睡眼惺忪的肖易明急急忙忙趕到時,鄭含已經在喝第二杯咖啡了。
看了看他們身後,確定沒有第三個來客,他問:“李蘿還沒上班”
“嗯,她病得不輕,還得再休息幾天。”
鄭含低頭看了看手錶,都過去半個小時了。
“怎麼來得這麼慢”一開口,不自覺就微微帶了點責備。
張娜慘死已經將整個城市的目光都聚焦在司法系統,市警局自然首當其衝。再加上盧小青之死可想而知,明天的各大媒體會有多熱鬧。上面爲了免於被媒體炮轟,下命令所有人在事情沒有眉目以前都不許回家。現在,整個警局都快忙翻了。他好不容易纔抽出一點時間。
馬曉南也知道他的難處,連連道歉:“都是這個睡神,”說着狠狠推了一把肖易明的腦袋,“時間全花在他身上了。”
肖易明一雙眼皮正要粘起來,喫這一推,乾脆一頭撞在了窗玻璃上。咚的一聲,嚇得服務員還以爲玻璃要碎了。大少爺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一臉迷茫地摸了摸被撞到的地方:“發生什麼事了”
鄭含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可是這種時候哪裏還笑得出來。
“趕緊說正事吧。”將一直放在自己手邊的公文紙袋推到了馬曉南面前,見她伸手就要拿,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連忙又用力地按住,“我先提醒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馬曉南看他說得極其認真,不是不相信,只是有點意外:“自殺麼,會比張娜被人拿刀捅死還慘”
鄭含淺麥色的皮膚似乎有點發白,埋頭想了一會兒道:“我只能說,這種死法,我以前沒見過,恐怕以後也不會再見到。”
馬曉南不由得一愣。
對面的青年才三十二歲,正是男人兼具成熟和年輕的黃金時段。他的身上有法醫這個羣體慣有的性格特徵:冷靜、沉着。五年的工作經驗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夠他把在課本中看到的各種死法在現實中再溫習一遍。一個自殺,卻讓這樣一個青年變了臉色,做出這樣的判斷。
盧小青究竟怎麼自殺,才能讓鄭含覺得絕無僅有
馬曉南默默地看着鄭含按住公文袋的手,相比之下,她放在公文袋上的手便顯得有些退縮。
“鄭含,我記得以前,你也跟我說過一個匪夷所思的自殺個案。”
鄭含回想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嗯,是說過。”
一個老農,辛苦二十多年獨自把兒子拉扯大,供他讀書,供他上大學。好不容易捱到兒子碩士畢業,以爲馬上就要苦盡甘來了,兒子卻在爲公司監察工程進度時,被一塊鋼材攔腰砸死。骨盆盡碎,肚爛腸破,糞便和鮮血一起流了出來。最痛苦的是,兒子沒有立刻就死,這種類似於古代腰斬酷刑的意外足足折磨了他一分鐘,才放他解脫。
一分鐘,六十秒。
每一秒都在遭受巨大的痛楚,每一秒都知道死亡又逼進了一步。
老農得知了兒子的死訊以後,很平靜地料理了後事。然後,他先喝了一瓶農藥。但是因爲家貧,農藥都是買的便宜貨,還被黑心商販摻了水。他默默忍受了一個多小時的絞痛,都沒有死掉。於是他又拿起一把菜刀,把自己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可是死亡還是來得那麼慢,痛楚卻來得那麼兇猛,他的忍耐力終於到了盡頭。他摸索着又拾起菜刀,切斷了自己的喉嚨。
這一次,只是一秒,他便如願以償了。
很多人都知道求生的會創造奇蹟,但是很少人知道求死的決心也會變不可能爲可能。
馬曉南還記得那時聽鄭含說起這件個案時,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老農一次又一次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她的心也隨之一次又一次地下沉。他一輩子的希望全部寄託在兒子的身上,兒子走了便也帶走了他活下去的意義。
他是如此的絕望。
“盧小青”她深吸了一口氣,“會比那位老伯更悽慘嗎”
鄭含的心情也因爲回想起那個可憐的老人而變得有些沉重。他思索了一會兒,沉聲道:“無從比較。”說着,收回了一直按在公文袋上的手,很是疲憊地嘆了一口氣,“你還是自己看吧。”
馬曉南猶豫着。她確實有些害怕,她不能確定自己還能承受一次精神的巨大沖擊。
經過這一段時間,肖易明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他看了一眼馬曉南,一把抽過公文袋:“我來。”
結實的牛皮紙袋被利落地打開,裏面是一疊厚厚的照片。肖易明忍住沒有偷看,直接拿了出來,往桌上粗略一鋪。馬曉南只看了一眼,便乾嘔起來,肖易明的臉色也在一瞬間變得鐵青。鄭含看着他們,心裏也跟着不舒服起來。但他畢竟是見慣了死亡和屍體的法醫,總算沒有像他們那麼失態。
等了好久,也不見兩人緩過氣過,鄭含只得鄭重勸告。
“這件事透着一股邪氣,我看你們最好別插手了。”
“邪氣”肖易明的囂張本性被喚醒,儘管臉色還沒好轉,還是不服輸地冷哼一聲,“就是因爲邪氣我纔要管。”
說完,抿緊嘴脣一把抓過照片,逐一翻看。
鄭含看他明明臉都變成青灰色了,還要硬撐着,不禁搖了搖頭。唉,年輕人,就是隻顧眼前痛快,全然不懂計較後果。
馬曉南乾嘔得嘴裏喉嚨裏都是一股又酸又澀的氣味,喝了幾口果汁才勉強恢復。但是不敢再看那些照片,用手遮住一邊臉,謹防視線不小心又飄了過去。
照片上的女人不僅是面目全非,而是體無完膚。她背靠牆壁,左腿微曲、右腿伸直地坐着,從頭到腳像被野獸的利爪抓撓過一樣,皮開肉綻,不少部位連白骨都露了出來。頭髮被連着頭皮扯下了一塊,臉上,頸部,翻出鮮紅的血肉,。屍體的下半身浸泡在一灘血泊裏,周圍零星散佈着大大小小的碎皮爛肉。左手緊緊地握着一團粘着皮肉的頭髮,右手手心裏則攥着自己的一顆眼球,另一顆眼球滾到了腳邊。在她正對面的牆壁上,也有鮮血淋漓的三個字。
下不來。
本來只是極其普通的三個字,可是連續出現在兩具屍體的周圍,便很輕易地多了一層令人心寒的詭異內涵。
肖易明啪的一聲,將看完的整疊照片背面朝上地放回桌上。胃液一陣陣地翻涌,頭皮也在一陣陣地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