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了”馬曉南問。
趙麗嫺含着兩眶眼淚，輕輕地捲起女兒的卡通t恤。那枚掌印已經變得更加明顯，黑色的瘀血像是有生命力一般頂着一層幼嫩的皮膚，彷彿隨時會噴薄而出。看得馬曉南和包蓉目瞪口呆。
“你們不是想知道姍姍怎麼特別嗎”趙麗嫺重新替女兒整理好衣服，蓋上被子，“不如你們先告訴我，昨天姍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但是昨天還威脅力十足的趙熙姍，現在卻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要說跟她們沒關係，連她們自己也很難相信。
是啊，昨天趙熙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馬曉南費勁地想。包蓉差點被她殺死，如果不是簡寧幫忙硬撞開洗手間的門
腦子裏打了一個激愣：難道問題出在簡寧的身上
也不知道是自己掩飾得太好，還是房間裏太過昏暗，反正趙麗嫺並沒有發覺她一時的破綻。
包蓉老老實實地回道：“昨天我老闆和曉南衝進來救我的時候，姍姍已經不見了。我們誰也沒碰過她。”
趙麗嫺嘆了一口氣，擦擦眼睛道：“看來你們是真的不知道。這個掌印並不是昨天才有的。”迎上兩人大喫一驚的臉，繼續說着讓她們更喫驚的話，“這個掌印，一年前就有了。”
一年前。
趙麗嫺還沒有失業。陳宇也還沒有和她離婚。加上五歲的趙熙姍，他們是一個平凡卻快樂的小家庭。
春天總是很短。總覺得棉襖剛脫下，炎炎夏日就已經聲勢囂張地降臨。枝頭的蟬兒一聲比一聲叫得賣力，空中的太陽一天比一天曬得紅火，連吹在身上的風都熱得嚇死人，剛出了一點點汗，就又蒸發了。路上的美女也少了很多，帶傘的恨不能從頭到腳都擋住，沒帶傘的也都貼着牆根舉着一本時尚雜誌遮一遮，誰還願意露臉。
每到此時，但凡沾上一個水字的場所一定天天爆滿，水上樂園更是重中之重。
那天一家三口都起了一個大早，趁着早涼搶到了水上樂園的第一批票。
女兒最喜歡水上碰碰車。大家在水池裏撞得水花亂濺、暈頭轉向，尖叫並着歡笑，就算翻了車、嗆了幾口水，也必定還要傻笑幾聲。陳宇抱着女兒，帶着女兒一雙小手靈活地撥弄着方向盤，趙麗嫺就在一旁一手緊緊地挽着丈夫的胳膊，另一手也攬着女兒小小的肩膀，生怕女兒也會掉下水。父女倆卻所向披靡，頻頻把其他人撞得車翻人倒，一個一個像白花花的魚兒似的，撲通撲通往水裏掉。滿耳都是父女倆得意又痛快的歡笑，趙麗嫺自己也忍不住一直揚着嘴角，時不時輕笑一兩聲。
陳宇長得不算帥，但是很體貼。趙熙姍長得不算漂亮，但是很可愛。她現在緊緊地依偎在他們的身邊，就覺得很幸福。
她不時地看一眼丈夫，又看一眼女兒，甚至第一次覺得，那些久遠的，血液凝幹了、就變成了灰色的過去，也許真的可以過去了。
可是就在那一剎那，水池邊來來往往的人羣中，忽然有一個人闖進了她的視野。他是那麼的突兀。周圍的人羣都是亮麗的彩色，只有他是一抹令人心頭一沉的灰色。他默然地望着她，白皙的面容上是和她相似的眉眼，眼神也一如她記憶中的平靜似水。
趙麗嫺頓時呆住了。有一剎那，她記憶了丈夫，也忘記了女兒，好像每一個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他遙遙地對視。
他張了張嘴，好像在說些什麼。但是趙麗嫺什麼都沒有聽到。於是，他向她走近了一步，又重複了一遍。
一道細微的聲音飄飄渺渺地穿越了人羣和喧囂，勉強讓她捕捉到。
小心。
趙麗嫺心頭一悚，再定睛看去，那人已經消失不見。正在這時，碰碰車被人猛然一撞，她撲通一聲掉進了水池。冰冷的水嘩的一聲就淹沒了她的頭頂，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也連同水流一起衝進她的鼻子和嘴裏。趙麗嫺一下子就慌了，雙腿在池底蹬了幾下，卻一次一次地打滑，怎麼也站不起來。太陽隔着一層水面明晃晃地照着，像一個遙遠的世界，光怪陸離地絢爛着她的眼睛。趙麗嫺拼命地伸出手，卻怎麼也觸摸不到那光明。
“怎麼樣”陳宇笑微微地望着她，單眼皮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關心。
天真的女兒卻不懂媽媽剛剛經歷了什麼，哈哈大笑地拍着手：“媽媽好笨媽媽好笨”
趙麗嫺看了看他們，咳嗽了幾聲。然而氣管裏還是殘留了涼涼的、帶着一絲腥味的潮溼水汽。就像她心頭怎麼也揮之不去的陰暗。
身上太冷了，逼得她不由自主地自己抱緊了自己。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過去永遠不會過去了。
陳宇抱了她一下：“真的嗆到了”
“嗯，”趙麗嫺低着頭，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光裸的腳面，“我不想玩了。”
女兒頓時挎了小臉，大聲地抗議：“不要不要，我還要玩。”
陳宇爲難地摸了摸女兒的頭，試圖讓一個五歲的女孩體諒一下她的媽媽：“媽媽不舒服，我們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趙熙姍抱着爸爸的胳膊只管撒嬌吵鬧。
趙麗嫺抹了一把的臉，抱着胳膊道：“你帶孩子玩吧，我出去坐一下。”
她一個人哆哆嗦嗦地走出碰碰車的場地，身上的水嘀嘀嗒嗒地淌了一路，游泳衣緊緊地貼着皮膚，又溼又悶。別人都躲在陰涼的地方有說有笑，只有她孤伶伶地坐在一邊，任日頭毒辣辣地曝曬在頭頂。可是還是很冷，胳膊上、腿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兩隻腳又冷又麻，幾乎沒有了知覺。
女兒在水池裏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招手，大聲地要她看着她。她也想笑一笑，但只是勉強扯了一下嘴角。
她沒辦法當作自己什麼也沒看過。
十九年了，爲什麼會在今天，又一次看到了早已死去的人。就算是幻覺，他短短的頭髮、淡淡的眉毛還有那雙和她相似的黑眼睛，爲什麼會那麼的逼真
小心到底要她小心什麼呢
趙麗嫺又用力地抹了一把臉。頭髮上的水還沒幹，便又出了一層冷汗，幾縷髮絲粘糊糊地纏繞在指尖。她呆呆地看着那幾縷髮絲和指腹濡溼的水跡，強烈的陽光讓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忽然有一時恍惚，那滿手的水跡竟然變得鮮紅，紅汪汪地在她掌心緩緩流動。趙麗嫺瞪大了眼睛，手上一顫，鮮紅的液體就從指縫間流下，嗒的一聲掉落在腳背上。
她霍然起立，卻又惶惶地捧着那手鮮血，不知能逃到哪裏去。
旁邊有好心人遞了一張面巾紙，趙麗嫺慌忙接在手裏，連道謝都忘了，只記着狠狠地在掌心擦來擦去，恨不能連同那一層沾了血的皮都一起搓掉。純白的紙巾很快就染得通紅、揉得爛掉，可掌心那一灘血卻還溼漉漉的，怎麼擦也擦不掉。血液那種獨特的粘稠感像是有腐蝕性一樣，滲透了皮膚，灼燒着骨肉，直至刺痛到神經。
呼吸不知不覺地急促起來，手上的顫抖也蔓延到了全身。
她直愣愣地瞪視着那隻手，機械地拿着已經爛成一團的紙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哼
耳朵裏忽然竄入一聲極輕蔑的嗤笑，從鼻腔裏毫不費力地泄露出來的那種。
趙麗嫺一下子挺直了脊背，連太陽穴都像被電擊到一般，突地一跳。她驚恐地張大了眼睛，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附近的遊人都被她嚇到了，交頭接耳地看着她。趙麗嫺惶惑地看着那一張張非善意的臉，一張男人的臉不期然閃現。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好像石化了，她一步都不能動，只能僵硬地看着那張臉。
男人隱沒在別人的身後，高興似的微彎着嘴角。他還像生前一樣戴着那副金屬框的眼鏡，望着她的眼神似乎也還是慈愛有加。但是那灰暗的面孔，卻更叫她不寒而慄。
又是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趙麗嫺緊繃着身體，一直抖個不停。她沒有辦法不去想：爲什麼他們會出現他們都想幹什麼
“麗嫺。”
肩膀啪的一下被拍上，驚得趙麗嫺打了一個哆嗦。
回頭一望，是陳宇抱着女兒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