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正是七月份，又悶又熱。年紀大了本來就容易犯，這麼個天氣更不得了。喫完午飯腦袋就有點兒暈呼呼的。小徒弟忙將他那張大躺椅拉到客廳正中，開了一個微風扇放在桌上搖着，又拿一條毛巾被給他蓋住肚子。
老頭兒在躺椅上正有點兒涼快，卻又聽見一陣腳步聲。眼睛輕輕一睜，是小徒弟又從前面店裏回來了，跟他說有兩個年輕人拿着一塊玉想請他看看。
他當時正半醒半昏着，不大想看。再說，最近找他人越來越多了，可是值得看的東西卻越來越少。好些人就跟個沒頭蒼蠅似的，看別人收藏他也收藏，根本就不懂。喜歡就更談不上。不過是想碰碰運氣，賺上一筆橫財。這種人多了，還真喫不消。
便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小徒弟就靜悄悄地走了。
可是沒過一會兒，又趕回來了。手裏捧着塊手帕，手帕裏裹着東西。他說，那兩個人一定請你看一眼，好與不好，他們就在外面等着。
老頭兒只好拿過來，託着手帕一看，便一下子坐了起來。將老花鏡推了推，再看。趕緊叫小徒弟把那兩個人叫進來。
手帕裏的就是那塊玉佩。進來的兩個年輕人，當然就是莊懷秋和田園園。
老頭兒問他們這玉是哪兒來。
莊懷秋說是在附近的地攤上淘的。
老頭兒一聽就冷哼了一聲：“小夥子，你沒說實話。這個地方要能淘到這種貨色，早就被他淘走了。”而且他看他們兩個的臉色就不對。
“你不老實說”老頭兒呵呵一笑，搖了搖頭。
莊懷秋和田園園對視了一眼。田園園沒說什麼，但面露責備之色。
莊懷秋咬了咬牙，只好跟老頭兒說：“是我們在古墓附近撿的。”
老頭兒是老江湖，這種話跟一般人講講就算了，哪兒能糊弄過他：“附近撿的我看你們是偷偷溜進古墓撿的吧”
莊懷秋臉色陡然一變。田園園更是驚慌地猛一睜眼睛。
古墓發掘現場的安保並不是無懈可擊。前年被人偷過一回，緊張了一段時間。但人的警惕心也就那樣，時間長了，總會放鬆。
莊懷秋低下頭，囁嚅着道：“我們也不是存心的。就是好奇，在裏面拍了幾張照片。”
老頭兒默默聽着。這話他還信。這兩個年輕人看起來就一臉學生氣。學生就喜歡好奇心殺死貓。
“誰知道出來的時候，我女朋友一腳踩到了這麼一個東西。”莊懷秋說到這裏，忽然醒悟地擡起頭，“老伯，這真是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嗎”
田園園也着急起來。兩個人一齊盯住了老頭兒，生怕漏掉他說的每一個字。
老頭兒也真拿他們沒辦法。多少人辛辛苦苦在哪兒發掘了這麼久的古墓，也沒發現這塊玉，偏偏這兩個不省心的小娃偷溜進去，一腳就給踩到了。有時候還真是個命，誰也解釋不清楚。
“這塊玉到現在，少說也有三千多年了。我入這行五十年，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寶貝。”老頭兒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帕，連說話聲音都不敢大，生怕震到這塊玉似的，“你們看這玉上的一雙鳳凰。”
他讓他們看玉佩正面上一左一右的鳥形圖案。
兩個年輕人被動地靠過去，順着他的指示去看。
莊懷秋還是沒忍住：“這是鳳凰”
三千多年前的鳳凰，線條實在很簡樸，在現代人的眼裏，着實很難聯想到那種富麗華美的神鳥身上。
老頭兒點頭：“確切地說，左邊是鳳，右邊是凰。現在夏商周的史料很稀缺，但有一種可能性比較大的推斷是，這是王室、貴族用來下聘的禮器。女方嫁給男方時，就將這玉佩戴在身上。”
田園園：“是像鴛鴦一樣的喻意嗎”
老頭兒：“對，就相當於後世的鴛鴦。但是在古代，鴛鴦本來是用來比喻兄弟情義的，到晉以後，才用來比喻夫妻情義。”
“也就是說，”他不覺將玉佩又捧得高一些，“這玉佩的主人不僅是貴族，還不是一般的貴族。”
說到這裏，老頭兒自己也不覺笑出來：“外頭都在傳，說這墓是嫦娥的墓。搞不好還真是。據史記裏記載，嫦娥是后羿之妻。后羿逐走了夏朝一個叫太康的王，自己做了十幾年的王。”又怕他們不明白，特別說明一下，“在古語中，後、王都是君主的意思。”
“丈夫做了君主，那嫦娥的身份自然不言而明，當然配得起這塊玉佩。”
田園園一把拉住莊懷秋，又是着急又是後悔：“我說不要帶出來吧現在怎麼辦”
莊懷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頭兒將那塊玉端在手上，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心裏着實喜歡。找了那麼多年，等了那麼多年，沒想到都快要放棄了，卻突然送上門來。他覺得，這就是那塊一直想要的寶貝。
田園園突然叫起來：“還是送回去吧”
驚得莊懷秋一怔，也驚得老頭兒一愣。
老頭兒這時已經愛不釋手了，連忙道：“你們這已經是盜竊文物了。我看這塊玉，鐵定是國家一級保護文物。你們要是送回去，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就算你們有悔過表現，也不會不追究的，至少要判個緩刑。”
莊懷秋和田園園都驚呆了。
莊懷秋抱着一絲僥倖：“我們還偷偷地送回去。”
老頭兒呵呵一笑：“上一回是你們運氣好。你們以爲運氣還能一好再好的萬一被逮住，人家會相信你們是要把東西送回去只會覺得正好將你們抓了一個現行。”
莊懷秋低下了頭。
田園園更着急了，着急裏還摻雜着一些恐懼：“可是，這玉佩我們真不能留着。”
老頭兒：“怎麼了”
田園園望望莊懷秋，還是說了：“自從拿了這塊玉，我總是做一些很奇怪，很嚇人的夢。”
“夢裏面總是反反覆覆地出現一個血肉模糊的女人，”田園園微微睜大了眼睛，好像又看到了那幅畫面，“她臉上的肉在一塊一塊地往下掉她的皮膚那麼白，還很光滑，簡直像玉一樣”
莊懷秋略略動了一下嘴脣。看得出來，他是不太相信這些事兒的。但是看到田園園的模樣，又忍了回去。畢竟被噩夢折磨的人，並不是他。
老頭兒其實也不大相信做夢能怎麼樣。但是當看到田園園說起噩夢的神情，卻也不由自主地一陣發毛。她真被嚇得不輕，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個地方，雙手還很怕冷似地抱着自己的肩膀。一邊說，一邊微微地發着抖。
“姑娘”老頭兒想叫她別說了。
但田園園根本沒理他，只顧自己接着說下去：“那個女人的眼睛太可怕了，黑幽幽的，可是又閃着光。她好像在說着什麼，可是我老也聽不清楚”
“她穿的衣服也很奇怪，不是現代人的衣服。可要說是古代的衣服吧，我又認不出來究竟是哪個朝代。”
“自從拿回那塊玉佩，我就每晚都夢到她。”
田園園的眼睛又睜大了一圈，可能是喉嚨有點兒乾澀吧，她很明顯地嚥了一口口水。老頭兒和莊懷秋都很清楚地聽到咕嘟一聲。
莊懷秋試探地上前一步，想要攬住她的肩膀：“園園，只是夢，你太緊張”
“不是”
同時啪的一聲脆響，田園園一把打開了莊懷秋的手。
莊懷秋痛得本能地一縮。手上已是通紅的一片。他握着自己捱打的手，咬着牙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田園園幾乎有點兒憤怒地瞪着他：“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肯定不只是夢更不是因爲我緊張”
她捏緊了拳頭，好像在做什麼抗爭一樣。每次說到“我”字時，都會很用力、很用力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昨天晚上，我又夢見她了。”
“這一次她沒有跟我說話。”
田園園忽然又停住了，兩隻眼睛瞪得更大了，好像越過他們看到了很可怕的東西。驚得老頭兒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身後還是空空如也，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莊懷秋語調微微上揚：“你昨晚又夢見她了你爲什麼沒有跟我說呢”
田園園惱怒中帶着些許怨恨：“告訴你有什麼用你只會說只是做夢而已。你只會說又是我在瞎緊張”
莊懷秋的臉上也閃過一絲不耐煩：“你跟我喊什麼”
田園園：“不跟喊，跟誰喊是你要把那把玉佩帶回來的”
莊懷秋被堵了一下，臉色刷地一下子也變了。
老頭兒看他也要發作，連忙趕在他開口前，攔在兩個人的中間：“有話好好說。”着重對莊懷秋道，“你先讓她說完，說完她心裏就舒服點兒了”
莊懷秋看看老頭兒，又看看田園園。使勁兒地抿着嘴脣，深吸了一口氣。總算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