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見了老幺一家五口,很是羨慕。都問他:“跑了這麼多年,多少人都已沒了。只有你家,還能全人全口的回來。”
也有媳婦說:“畢竟還少了一個小丫頭。”
老幺原來除了三個兒子,還有一個小女兒。那年拖家掣口地跑出去,最大的兒子才十歲,最小的女兒才三歲。
提起小丫頭,老幺媳婦無語地低下了頭。
又有人道:“兵荒馬亂的,能保住命就不錯了,何況是五條命。”再一次重申道,“不錯了,很不錯了。”
大家便也紛紛地點起頭。很多人家,一大家子跑出去,零零落落地回來。能回來也是幸運。
老幺呵呵地扯了扯嘴角:“是啊。還能怎麼辦。”
“老六、老七就沒有你家命好,”那人又說,“當初,你們兄弟結伴一同跑出去的。我還記得走的那天,你家幾個孩子和他們兩家的小孩子一起坐在車上,老六家的大小子和二小子,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後面推。哎,都不見了。”
老六、老七和老幺是親兄弟。老六家四口,老七家六口,當初和老幺家的六口一起結伴逃走的。
這下,連老幺也笑不出來了,黯淡着一張臉,神色掩飾不住的難看。
好在鄉親們都是同病相憐的,馬上就將這些話都丟去腦後,誰也不提了。
因爲人口少去了大半,有的人家連一個人都沒有回來。村裏的老老少少集中在一起,最後商定將土地、房屋重新劃分了。但是得到土地、房屋的人家,都要爲原來的主人建牌位,世世代代地供奉香火。
老幺本來就和老六、老七是親兄弟,那兩家的土地、房屋便都順理成章地歸到了他家。
三家的房子又都是一牆之隔,原來就是一大家子麼,老幺便決定索性將三家都打通了,修葺成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修葺好的那天,老幺家還特意在偌大的院子裏請全村的人吃了一頓。各家各戶都纔剛回村,也沒有多少家底,就是簡簡單單一碗湯,就點兒雜糧餅子。菜都是走了十幾裏,野地裏刨來的,這些年樹根都被人吃了好些,好不容易新春長的一些。
就是這些粗糧野菜,稀得水一樣的湯,大家都喫得格外香。
怪事就開始於這場簡陋至極的村宴上。
喫到快一半的時候,先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先喊了起來:“好香好香”
孩子的父親連忙一把按住他,笑罵道:“瞧把你高興的。喜歡喫,叫你老幺叔再給你盛一碗。”
老幺也很痛快,笑眯眯地給孩子真地又盛了一碗。
小孩子興沖沖地端起碗來一聞,卻嘟着小嘴又放下了:“不香了不香了”
孩子的父親臉上便有點兒掛不住。又不是豐收時節,正是樣樣短缺的時候,能喝上這樣一碗湯就是不容易了。趕緊一拍孩子的小手,作色道:“不許亂說。快謝謝你老幺叔。”
小孩子哪有那麼好哄的,越發嘟着個嘴,不高興了:“就是不香了。是肉肉的香老幺叔把肉藏起來,不給我喫”
大家都聽得笑起來了。
老幺也跟着笑。
孩子的父親尷尬至極,虎着臉道:“哪來的肉你小孩子家家的,怎麼盡胡說八道”
小孩子卻還是鬧。
一來二去,孩子的父親真發起怒來了。一把抓過孩子,往屁股上就是一頓狠拍。
小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又是委屈又是發脾氣,兩條胖胖的小腿使勁兒地蹬着:“不香了,就是不香了將才明明就是有肉的”
孩子的父親揚起巴掌還要揍,卻聽見有人也說話了。
“你們聞,好像是有肉的香味。”
開始,是兩三個人跟着聞了聞,臉色便真露出驚奇。很快,在場的人都跟着聳動起鼻子來。
越來越多的人道:“是啊,真是肉的香味”
逃亡多年,大家都快忘了肉的香味。今天這一瞬間,簡直就是勾起了他們多年以前、好日子的回憶。那時,大唐帝國輝煌燦爛得就像是一輪永遠不會西下的太陽。家家戶戶都不愁喫穿。就算是最平常的人家,魚肉也都是喫過的,並不稀奇。
“真的是肉啊”
每個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似於貪婪的陶醉。彷彿有一碗堆得滿滿的肉就在哪裏藏着,等着他們循着香味找出來,大塊朵頤一頓。
可是人人都聞到的香味,卻也有人聞不到。
那個人就是老幺。
老幺驚詫地看着每個人,他也不止一次地使勁兒聞了聞。可是聞不到就是聞不到。太奇怪了,要不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垂涎欲滴的模樣,他真要懷疑,是不是被人矇騙了。
可是,當然不可能男女老少,全部這麼有默契地矇騙他。
那麼,真是他聞不到。
老幺的心突然猛地一跳。大腦裏隨即說不清道不明地一陣抽搐。他好像想到了什麼,但馬上又把那不祥的念頭強壓了下去。
不會的。
都過去多少年了。
何必自己嚇自己。
孩子的父親自然也忘記了繼續揍小孩子。小孩子抹抹眼淚,從父親的腿上滑到地上,翹着小鼻子在空氣裏用力地嗅了嗅,就往廚房一指,脆生生地道:“是從那邊傳出來的。”
說完,拔開腿就向廚房跑過去。
孩子的父親連忙追過去,老幺也急忙跟上。
兩個大人跟孩子前後腳鑽進了廚房。一進廚房,老幺就看見那對父子一起露出了更爲陶醉的表情。小孩子就差沒流出口水來。
孩子的父親咂了一下嘴巴:“好香啊”
可是老幺還是什麼都聞不到。
鍋臺上冒着縷縷的白氣,混雜着很平淡的野菜氣味。他的妻子正坐在鍋臺後面,將拾回來的柴火一把一把地往竈堂裏扔。聽見他們的動靜,她便從鍋臺後面伸出頭來,一張面黃飢瘦的臉,泛出些微蒼白。
“馬上就燒好了。一會兒嬸子給你盛上一大碗。”她對小孩子說。
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一根手指頭含在嘴裏:“我要喫肉。”
老幺媳婦笑盈盈地點着頭:“這小鼻子真靈是肉呢,一會兒把最大的一塊給你。”
小孩子驚喜得跳起來。
老幺和孩子的父親也驚詫得一呆。
“哪來的肉”老幺問。
老幺媳婦仍然笑着:“挖野菜的時候,小三兒捉到了一隻兔子。”
老幺越發驚異了:“小三兒小三兒才十歲,怎麼就能捉到兔子了”況且,“你帶着他回來的時候,也沒見你帶着兔子回來啊”
老幺媳婦只是笑,接着往竈堂裏扔柴火:“你們快出去吧,一會兒就好了。”
是呀,外面還有幾十號人在院子裏呢。作爲主人,怎麼能把客人晾在一邊。那對父子也喊老幺一起走,老幺雖然還有滿腹的疑惑,也只好陪父子倆一道出去了。
馬上就有兔子肉喫的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大家都很興奮,都多少年沒沾過肉沫子了。這麼多人,一隻兔子能有多少肉,肯定不夠分的。但是哪怕聞一聞這香味,也是好事啊
孩子們都已經興奮地快坐不住了,頻頻地往廚房裏看。
老幺看大家這麼興奮,心裏的疑惑卻更深了。他的兩個兒子,老大、老二也很奇怪,背地裏,輕輕扯了他一下。
“爹,”老大壓低着聲音問,“小三兒真捉到兔子了”
老幺猶猶豫豫地回道:“你娘是這麼說的。”
老二也壓低了聲音,直接說出了自己懷疑:“小三兒跑得那麼慢,還能捉兔子”
這幾年的逃亡生涯裏,小三兒的腿害過毒瘡,潰爛了一個拳頭大的傷口,深可見骨。那時候,他們都以爲這孩子熬不過去了。得虧這孩子命大,昏昏沉沉地好幾天,竟然碰上一個老道終於死裏逃生。
但是自那以後,小三兒害過毒瘡的那條腿就沒什麼力氣。平常走路看不大出來,一跑起來,就會一瘸一拐的。
老幺皺着眉毛:“誰說不是”他也是因此,才納悶。
對了,說起小三兒
“小三兒呢”老幺往周圍望望,問兩個大兒子,“今天家裏人多,讓你們兩個看住弟弟的啊”
老大、老二這纔想起弟弟,便也有些喫驚地到處張望。但是因爲是在自己家裏,所以也沒怎麼擔心。
“哎怪了,”老大抓抓頭,“剛纔還在我身邊的啊”
老二:“是不是去小解了”
老幺皺着眉頭,不禁有些埋怨地瞪了兩個兒子一眼:“就知道喫。”
老大、老二不敢出聲。
老幺看看老大、老二瘦得皮包骨頭的樣子,又覺得不忍心:“算了,小三兒橫豎也走不遠,一會兒就回來了吧。”想想,又問,“大家都聞到肉香,可我怎麼聞不到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