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片愁雲慘淡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道清脆的男孩聲音。

    “娘,我爹和二哥是不是回來了”

    三個人猛抽一口氣,齊齊擡頭。正見又有一個小三兒活蹦亂跳地推門而入,好端端的,從頭到腳一個血點子都看不見。小三兒看他們一個一個都跟活見鬼似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也是一愣。

    老二一下子站起來:“你”

    心裏登時一悚,那躺在榻上的那個又是誰

    所有人倏然轉頭,榻上的那個小三兒轉瞬之間變成了一隻尖牙利齒的大兔子,嗖的一聲就向老二撲來。

    老幺和媳婦都還坐着,小三兒還站在門口,誰也來不及反應。

    老二自己也呆住了,任由兔妖迎面撲倒自己。下巴上傳來一陣劇痛,他想喊,可發出的聲音那麼奇怪。只聽見爹孃發出一聲尖厲得能刺破耳膜的慘叫:“老二”

    然後,他們都撲上來,對着兔妖一陣棍棒相加。兔妖很快就趴在他身上,再也動不了了。

    壓在身上的屍體那麼重,重得他都快喘不過氣來。老二想讓爹孃趕緊把屍體拉走,可是動了動下巴,就是發不出聲音。脖頸的地方,一片火辣辣的。

    還是小三兒最機靈,喊着爹孃把兔妖的屍體拉走。老幺不放心,又在兔妖的頭上狠狠補了兩棍,打得腦漿飛濺出來。終於確定它這一回是真死了。

    一家人圍到老二的身邊又是一頓嚎啕大哭。

    老幺媳婦滿臉是淚地摸了摸老二的臉:“別說話了,歇着吧”

    老二不知道他的下巴已經被兔妖生生地咬掉了。他一直抖着殘存的頜骨,還想說話,可是裸露的喉管裏只能發出奇怪的呼呼聲。

    老幺看見老二這副慘相,之前的那一點兇狠早就灰飛煙滅。捂着臉痛哭流涕:“造孽,真是造孽啊”

    小三兒驚恐交加,拉着老二的手,一直叫他二哥。

    在家人的哭泣聲裏,老二睜着眼睛,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還不到十天,老大、老二相繼丟了性命。死得都那麼慘。

    村裏人都知道老幺家被妖怪纏上,將他們視爲洪水猛獸。老大的靈堂還有幾個人肯匆匆來一趟,輪到老二時,連一個人影都不見了。不見也好。老幺心裏是真這麼想。反正他們也不想在這裏過了。

    他們誰也沒打招呼,連夜帶着最後的小三兒一起逃走。

    這一逃,就是十年。

    小三兒的確是個聰明人。十年過去,有家有業,有嬌妻有好兒。連爹孃都跟着他享起了清福。

    當初老幺兩口子帶着年僅十一、二歲的他逃離村子,可說是一無所有。老幺除了會種地,沒有任何一技之長,一度淪落到乞討爲生。也是他們命不該絕。餓得快嚥氣的時候,碰上一支商隊。原來是京城裏一家有名的商號,二掌櫃帶人出來收貨。這位二掌櫃年紀輕輕便死了媳婦,膝下僅有一女,那時才八歲。父女倆一向相依爲命。二掌櫃上哪兒都要把女兒帶在身邊。

    正是虧得這個女兒跟着,一眼瞧見小三兒一家三口歪倒在路邊。因小三兒從小忍飢挨餓,明明十一、二歲了,看起來卻跟八、九歲的孩子差不多大,女孩兒便以爲他和自己一般大,頓生惻隱之心。二掌櫃本來是不想惹這麻煩的,經不起女兒左央右求,才勉強答應。

    從此,小三兒一家子就跟着二掌櫃做事。

    小三兒學什麼會什麼,二掌櫃吩咐給他的事沒有一件辦得不妥帖,最讓人刮目相看的是,二掌櫃有時還沒想到的地方,也讓他小小的一個人兒先想到。人又勤快,別人沒醒他先醒了,別人睡了他還沒睡。幾個小夥計裏,就屬他最肯喫苦,最能做事,對二掌櫃又常懷着感恩之情。

    凡人哪有不喜歡能幹又懂事的。很快,二掌櫃就把他帶在身邊,時常親自點撥。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二掌櫃升任大掌櫃,現管着商號裏全京城最大的一家分店。在大掌櫃的推舉下,小三兒二十歲就成了三掌櫃。後來,大掌櫃還把女兒也許配給了他。新娘子進門一年,就生了一個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兒子。

    老幺夫妻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

    含飴弄孫、安享清福,一大家子都過得和和美美的,漸漸的,他們都已忘記從前的事。

    這天,正好是小孩子的盤之喜。也就是民間俗稱的抓周。

    小三兒娘子頭幾天就準備了好幾件東西給孩子抓,都是極喜慶的東西。到中午快開飯席,院子裏滿滿當當的,都是趕來道賀的親友。

    娘子看看時辰差不多,客人也都齊了,就要開席。

    小三兒勸道:“爹還沒來呢。”

    老幺媳婦喜滋滋地抱着孫子,也笑道:“是啊,再多等親家一會兒吧。”

    娘子笑道:“我爹一早就說過了,店裏事多,他不一定能趕得及,叫我們只別怠慢了客人就好。”

    正說着,一個下人匆匆地跑進來道:“大掌櫃來了。”

    就見大掌櫃滿面堆笑,急急忙忙地走進來,伸手就先來抱外孫。外孫也要他,老遠就把兩隻小胖手伸出來了。大掌櫃從懷裏掏出一塊花開富貴的玉牌,掛在孩子的脖頸上:“長命百歲,步步高昇咯”

    喜得小孩子抓着玉牌,笑個不停。

    大家都起鬨要看小孩子抓東西。

    小三兒便也沒有扭捏:“反正也沒有外人,都是圖個吉慶。”便叫人把娘子準備的滿滿一竹匾東西都端上來。

    小三兒親自抱過孩子,逗着他去抓。

    孩子嘩啦嘩啦在匾裏抓了好久,終於一把抓起一樣東西,牢牢地攥在手心裏。

    小三兒在衆人的注目下,輕輕地掰開孩子的小手,竟然是一顆木丸。看那顏色,顯然不是新做的。衆人都是一愣。還從來沒見過有人家抓周,會給孩子準備這麼一個東西。

    大掌櫃問女兒道:“是不是佛珠啊”

    小三兒娘子也一臉的奇怪:“我也不知道。東西都是我一件一件上手挑的,我沒放這個啊”

    老幺和老幺媳婦也是摸不着頭腦。他們是真的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小三兒拾起那顆木丸看了看:“不是佛珠,沒有串孔。就是顆木頭磨出來的丸子。”

    話剛說完,腦子裏好像有根筋被倏然觸動了。

    小三兒連忙將木丸又翻轉着,看了一遍。終於發現了一個很細小,刻得很淺的三道劃痕。

    小三兒大喫一驚,登時呆住了。手指輕輕一顫,掌心的木丸便滑落到地上。

    那不是三道劃痕,那是個“三”字。

    那一年,那一天,他吵着要跟村裏的小孩子們去抓兔子。他的大哥手巧,給他做了彈弓,又他彈傷人,只磨了幾顆木丸。後來,他自己又在彈弓和木丸上刻了“三”字。

    大哥和二哥慘死,爹孃倉皇地帶着他逃離村子,很多東西都沒有帶。包括那把彈弓和那幾顆木丸。

    怎麼會現在又出現這一顆

    這事只有小三兒一個人知道。連他的父母也決對想不到這顆木丸足以代表他們想要甩掉的過去。

    這麼多年了,已經這麼多年了

    小三兒越想越覺得心驚膽寒,幾乎要絕望起來。他們都已經忘記過去了,過上了這麼好的生活,怎麼那個甩掉的影子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追上來

    小三兒有點兒費力地撿起那顆木丸,緊緊地捏在手心裏。

    客人很多。

    父母和娘子雖發覺他有些不對,但被他以疲累爲由稍加推搪便不疑有它。他幾次想跟父母通氣,但看看兩位老人笑出來滿臉的皺紋,又怎麼忍心。

    他只能自己一個人,滿懷心事地在賓客裏暗暗留意。

    當年,全村的人第二次聚在他家喫兔子肉,就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人。只要找出那個多出來的人

    小三兒捏緊了拳頭,看看一家老小,尤其是笑得露出一口小牙的兒子,頗有些惡向膽邊生。他現在也深可體會當年父母的感覺。只要能讓孩子活下去,真是什麼也敢做

    他仔仔細細地將在座的賓客都梳理了一遍,但人數是對的。他擔心自己數錯,又裏裏外外地查了一遍又一遍,既沒有多一個,也沒有少一個。

    一直到所有的賓客都酒足飯飽地離去,小三兒仍是沒有找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但是這一回,他再也不敢騙自己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多心。當年,若不是他的父母總想粉飾太平,若是他們在發生怪事的第一天就當機立斷,立刻帶着他們一家人遠走高飛,也許現在大哥和二哥也都還活着。也許他們也能跟他一樣,成家立業。

    “小三兒,小三兒”

    小三兒連忙驚醒,一擡頭就看見大掌櫃滿含笑意、喝得通紅的臉。連忙站直身子,上前扶住老人家。對這位岳父,小三兒一直視作再生父母。敬仰之情從來不敢少。

    “爹,您怎麼喝這麼多呀”

    大掌櫃帶着酒氣憨憨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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