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地

    妹妹和父親無疑正在某個蹩腳的書店流連,也許就在黛芙娜大部分暑假時間都泡在裏面的那個新書店。戴克斯特·瓦克斯一邊在摩特諾瑪村的鄉間小路上閒逛,一邊猜想。當然,這兒並不是真正的村子,“摩特諾瑪村”只是人們給這一社區,尤其是主道兩旁的古玩店(在他看來更像是廉價二手店)起的外號而已。戴克斯雖然方向感極差,卻喜歡到處閒逛,而且從來不怕迷路。在他看來,既然漫無目的,何談迷路?

    戴克斯無論如何也不會坐在家裏等父親回來的。沒門兒!他爲什麼要在那兒看黛芙娜和父親興致勃勃地討論一堆無用的舊書可能值多少錢?即使這是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有機會跟父親待在一起,那又怎樣?父親可能馬上又要出門淘書去了。他只要說自己忘了出租車幾點到家,就能矇混過關了。就算他從未忘記過這類小事,又能怎樣?現在,哪怕父親確實正在爲他和妹妹似乎非常重要的十三歲生日做安排,他也要設法“忘”了過這個生日。明天早晨,也許他該趁大家還沒起牀的時候就

    林中空地

    溜出家門。

    戴克斯經過摩特諾瑪村郵局,踏上通往加布裏埃爾公園的小路。他穿着一條磨出破洞的牛仔褲,洞洞裏露出了一些毛邊。天隨時可能下雨,但他絲毫沒有留意。他正在爲最後一週的自由被打攪了而心煩意亂,根本沒有注意到陰沉下來的天空。

    他需要去林中空地待一會兒。

    前面那條林中小路是他去年發現的。那是他第一次逃學,他需要找一個藏身的地方。中學的好處就在於老師們都太忙了,像他這種幾乎每次考試都不及格的孩子,只要不去打擾別人,老師們就顧不上對他施加太大的壓力。

    當然,那天他一進森林便迷路了,但在尋找出口時,他卻發現了一塊圓形空地。空地四周長着許多非常有趣的樹。春天,樹上會垂下綠色的花朵。踏入空地就像踏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寧靜平和,只有樹枝、樹葉和小鳥的世界。

    整個暑假,戴克斯每週都會來這裏幾次。他喜歡看樹上的花朵在微風中翻飛飄落。除了這個地方,他不知道該去哪裏逃離生活的煩惱。當然,他還可以去康療院看望他的祕密朋友露比。露比理解他,但他不能總去,因爲他很可能遇到正在那兒做着可笑的好事的黛芙娜。

    戴克斯被不斷涌起的怨憤情緒淹沒了。他低頭匆匆向前走,腳下的小路不斷向後退去。

    突然,一隻超大的鞋子映入他的眼簾。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鞋子的主人——一個大塊頭撞倒在地。

    接着,那人抓住他的脖子,將他一把提起來,摁在一棵巨大的雪松上。戴克斯離地三英寸,雙腳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幾乎要窒息過去了。拼命掙扎中,他只注意到扼住他的那個怪物長着一雙可怕的紅眼睛。

    怪物的墨鏡被撞得歪在了一邊。他湊近戴克斯的臉,低聲說:“好巧啊!那人也許是你。”但接着,他又惡狠狠地補充說,“你最好給我等着!”說完他鬆了手,戴克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哼!你最好也給我等着!你——!”戴克斯喘着粗氣從地上爬起來,咆哮着說。

    這個怪物正是埃米特。他露出期待的笑容,但當他發現戴克斯話沒說完便收住口時,他放聲大笑起來。其他孩子也都笑起來。附近站着一個留刺蝟頭、又高又瘦的紅頭髮男孩兒,他一邊瘋子似的哈哈大笑,一邊不斷扭頭去看身後另一羣在笑的男孩兒。這是一羣有名的小混混,戴克斯一直像躲避瘟疫一樣躲着他們,好在整個夏天他都沒怎麼碰見他們。然而,他們現在就在這裏。

    “我說了,滾開!”埃米特衝紅髮男孩兒喊道,“否則說過的事不算數!”

    “好的,好的。”紅髮男孩兒說,“走了,夥計們。”他竊笑

    林中空地

    着領着那幫人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張望。看他們走遠後,埃米特也走了,他連看也沒看戴克斯一眼。

    但是,怎麼還有大笑聲?戴克斯注意到剩下的那些孩子了。那是一羣潮男,一羣在公園玩飛盤的富家子弟。就像躲避那幫小混混一樣,戴克斯也總是躲避着他們。

    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剛纔發生的事那麼可笑嗎?以至於讓這麼多本來不會湊在一起的孩子全都這樣笑話他?

    然而很快,戴克斯便明白了一切。溼漉漉的感覺正順着他的褲腿向下蔓延。任何語言也不能描述他此刻的屈辱和憤怒。他張了張嘴,想詛咒這羣可惡的渾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天空響起轟隆隆的雷鳴聲。隨即,大雨如注,人羣四散奔逃。

    戴克斯回過神來,抓住這一時機閃進森林,踏上了他的那條祕密小路。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像個活死人似的拖着腳步向林中空地走去。

    到了那兒,他走進空地中央鬱鬱蔥蔥的樹木之中,癱倒在一堆溼漉漉的苔蘚和落葉上。他本可以在樹下找個避雨的地方,但他不在乎了。如果空地上有個挖好的大坑,他也會徑直跳下去的。

    在隨後的一小時裏,戴克斯像死魚一樣躺在那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剛剛受到的屈辱。當時他怎麼就不能說點兒什麼呢?在他的生命中,他曾多次祈禱過能來一場絕妙的反擊,他

    要用犀利的詞語或機智的俏皮話摧毀折磨他的那些人!他總能看到其他孩子這麼做,但他卻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相反,他總是被迫用石頭般的沉默應對他人的取笑。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種方法是有效的。到小學結束時,孩子們已經不再追着問他諸如“貓字怎麼寫”這類問題了,因爲他根本不搭理他們。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知道沉默是懦弱者的避難所,因爲沉默也是一種躲避。

    但現在,戴克斯意識到了,他只能躲避一時。最終你必須面對現實,因爲真相總會找到你、扼住你的喉嚨、讓你尿褲子。這只不過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戴克斯很想睡一會兒,但每當他快睡着時,附近動物的窸窣聲或人們走動的腳步聲驚醒他了。如果有人發現了這塊空地,那將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幸運的是,至今這地方還沒有被人發現。

    有那麼一刻,戴克斯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嗚咽聲,但他告訴自己,順着他臉龐流下的,只是雨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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