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是害怕。若是放在以前,作爲將亡將士的遺孀,官府會特別關注和保護,沒誰敢對她們亂來。但自從新皇改朝之後,朝堂也跟着大變,現在連她們的撫卹銀兩也能被侵吞,就更不敢指望還有之前的對待了。

    對此,她感觸良深。特別是經過去年那起“孤女案”後,大家都感覺到了朝野上下的變化,她家附近那幾個地痞也不再收斂,開始公然的對她吹起口哨,不時還口出輕佻之言,完全沒有了以前的顧忌,害得她每次外出都心驚膽戰的。

    “張姨,怎麼了?”

    正在這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將張玉蘭從回憶中拉回,低頭一看,發現小姑娘正擡頭望着自己。

    張玉蘭這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發愣了好一陣。

    “沒事。”她輕志應道,熟練地將小姑娘那秀髮盤成髮髻。接着,她轉到小姑娘面前,用一根燒焦柳枝描了描眉毛,再用手指蘸了蘸那一文錢兩盒的廉價胭脂,仔細地抹在小姑娘的脣和臉頰上,小姑娘的新娘妝就算大功告成了。

    張玉蘭退後了兩步,仔細打量起面前的小姑娘,心中暗暗驚歎了起來。

    最簡單的妝容,最廉價的胭脂,卻難掩小姑娘的天生麗質,精緻的五官,白皙到有些透明的皮膚,特別是那一雙桃花明眸,一笑化成一對新月,讓人看了喜歡得不得了。

    張玉蘭年輕時也是位美人,但自問比起這個小姑娘,竟還是差上了不少。

    看着這個嬌美動人的小姑娘,張玉蘭的心中莫名的一揪,腦海中浮現了她所知的,爲數不多的文雅之詞:紅顏薄命!

    張玉蘭很清楚,這小姑娘天生就一美人胎子,再過兩年的話,必定出落得如花似玉。到時若是運氣好些,被哪家大戶人家相中,做個小妾什麼的,跳出貧民區這灘爛泥潭並不難。但那對叔侄明顯也意識到了,於是急着操辦婚事,迫不急待地要將她霸佔,好斷了她以後的出路

    奸詐,卑鄙!

    “妝好了…”張玉蘭有些無奈地說道,正想找面鏡子給小姑娘,卻發現自己想多了。

    這間新房內佈置得極爲寒酸,一張破舊的木牀上鋪着張發黃的棉被,牆角立着一個漆掉得不成樣子的大衣櫃,接着便是一張有些搖晃的桌子,還有幾張樣式各異的破舊板凳,除此之外便一無所有了,哪找得到什麼鏡子。

    正當張玉蘭爲難之時,小姑娘卻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一面古樸的小銅鏡,拿到面前照了起來。

    “真好,少爺會喜歡的...”她的纖指輕輕落在鮮紅的脣上,嘴角漫上了淺淺的笑意。

    看到小姑娘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張玉蘭心中又是一痛。

    對方口中的“少爺”她是知道的,年紀比小姑娘大不了多少。相貌長得還算不錯,但爲人品卻是卑劣至極。聽說前不久才因爲行竊,差點沒被隔壁街的糕點店老闆揍死。這倒也算了,畢竟在這一帶生活的小孩,也沒幾個手腳開淨的。但從和那猙獰男人的交談中得知,這童婚的陰損主意竟是那少年提出的,年紀那麼小,心思就那麼狠辣卑鄙,讓人想想也覺得後背發涼。

    “你…真的願意?”張玉蘭試探着問道。

    “自然是願意的,少爺他打小就對我好。”

    小姑娘嘴角的笑意又濃了一些。

    看到小姑娘如此的單純,張玉蘭皺了皺眉頭,小心地左右觀望了一陣後,低聲說道:“張姨可以幫你逃出去!”

    小姑娘怔了怔,擡頭望向了張玉蘭。她的明眸清澈如水,讓張玉蘭生出了一種被她看透了的感覺。

    “謝謝張姨!”小姑娘很快就將視線移回了鏡中,小手撫了撫髮鬢,笑道:“我打小就想着嫁他,今天終於如願以償了,現在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會想逃呢?”

    張桂蘭心中一陣無奈。

    如果小姑娘自己如果都不願逃的話,自己想怎麼幫都是白搭。想到這裏,她心中泛起說不出的苦澀。

    接下來嫁娶儀式更是寒磣得不得了,買來了廉價的紅紙,自己動手剪了幾個紅雙喜,往門窗上一貼。然後在門口響了串鞭炮後,兩個小傢伙便開始拜堂,猙獰男人坐代家長受禮,而張玉蘭則即是主婚人,又是證婚人,還兼顧了唯一的客人。

    看着那對新人相互交拜,張玉蘭心神一陣恍惚,不由回想起了當年。

    張玉蘭的丈夫名叫鍾柱,兩人至小也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隨着時間的流逝,鍾柱長成了一個高大敦厚的小夥子,她則出落成一個遠近有名的美人。當時大家都覺得鍾柱配不上她。但她不這麼想,她覺得感情無所謂配不配,只有喜歡和不喜歡,於是毅然拒絕幾家大戶子弟的求婚,一心一意想着嫁給鍾柱。但鍾柱卻不願耽擱心上人,於是不辭而別,偷偷跑去南境參了軍。

    光陰如梭,轉眼三年就過去了,當年那敦厚的小夥子成爲了一名騎兵軍官。當他再次回家時,卻發現心上人依舊癡心地苦等着自已,兩人一陣抱頭痛哭後,第二天就舉行了婚禮。此事在當地也傳爲了一段佳話。

    有情人終成眷屬…卻未能白頭。

    隨南境戰事爆發,鍾柱毅然的奔赴了戰場。

    在那場決定南境安定的大戰中,他所在的騎兵營立下了不世奇功!

    但…鍾柱卻在戰鬥中以身殉國。

    當那羣長官將丈夫的骨灰交到她的手中時,泣不成聲的她當場失控,將那位爲首的長官罵得狗血淋頭,恨他沒照顧好自己的丈夫。那位長官也是心中有愧,含淚鞠躬,任由着她發泄。

    事後她才知道,被她大罵的那位長官,竟是名動天下的鎮南大將軍,大宣國當之無愧的第一武將。得知對方的真實身份後,張玉蘭當時就感覺有些手腳發軟,但同時心中也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覺得只要有這位將軍在,大宣的南疆就會永保太平。

    就在兩年多前,那位將軍又造訪過她家一次。在得知撫卹銀兩被侵吞後,這位在她印象中脾氣極好的將軍勃然大怒,向她保證會還她一個公道。不料沒過多久,就傳來將軍被貶西海的消息,後來還傳來了他與夫人的死訊,只留下一個孤苦的孩子。

    想到這裏,張玉蘭心中一陣悲痛,暗暗祈求上蒼,一定要保佑那可憐的將軍公子,讓他可以幸福快樂。

    這時,她突然這才記起,這戶人家也與那位將軍同姓。

    看着這對同姓卻不同性的禽獸叔侄,她心中一陣怨恨,暗暗祈求上蒼,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婚事沒有因她的詛咒而停止,兩個小傢伙很快就被送進了洞房。

    此時的張桂蘭一臉的茫然,就等着收了錢就儘快離開。

    如果自己做不了什麼的話,就只也只好落個眼不見爲淨了。

    不料那猙獰漢子卻磨磨蹭蹭,竟跟她聊起了她的男人。張玉蘭的心立即懸了起來,小心謹慎地應對着,只要對方透露出非份之想的話,她寧可不要銀子,也要立即逃走。

    對話的內容並沒她想象那般不堪,只是她說話時有心防備,而對方明顯又不健談,導至對話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

    猙獰漢子見聊不起來,掃興地取出了一包碎銀子,準備再數出九兩給她。

    張玉蘭心頭暗暗一跳:這個窮鬼哪來那麼多銀兩?

    “一兩,二兩,三兩…”猙獰漢子開始數起了銀兩。

    那破風箱一樣恐怖的嗓音,配着對方那猙獰可怕的面容,讓張玉蘭有種正和惡鬼交易的感覺,只盼着儘快了事走人。

    結果猙獰漢子剛數到“五兩”時,那個小姑娘的哀求聲就從新房中傳了出來。

    “啊…不要…”

    “啊…啊…少爺…求你了…”

    “啊…放…放過我…”

    “啊~~”

    叫聲變得越來越悽慘,還夾雜着隱隱的掙扎聲,在幽靜的夜晚中格外刺耳。聽得張玉蘭頭皮一陣發麻,全身都開始顫抖了起來。

    房中的叫聲變得越發悽慘,連猙獰漢子也聽得怔在了那裏,眉頭緊皺。

    張玉蘭再也忍受不了了,猛地站了起來,但看了看面前這猙獰的男人後,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衝進去救人的勇氣,她只覺頭腦一陣空白,連銀子也顧不上拿,便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門口…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家裏,張玉蘭發現女兒正蹲在地上玩耍。一想起剛纔那位身世悲慘的小姑娘,感同身受,一把就將女兒抱在了懷中,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眼淚也跟着奪眶而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家的門突然被推開,一襲魁梧身影出現在她們母女面前,正是那個面目猙獰的“惡鬼”。

    張玉蘭感到頭皮一陣發麻,下意識地抱緊女兒向牆角縮去。

    看到她們這個模樣,那個“惡鬼”皺了皺眉頭,但他始終沒有說話,在桌上放下一把碎銀後,就一瘸一柺地向門外走去。

    “爲什麼來欺負我這個寡婦!”張玉蘭突然瘋狂地向他吼道:“我男人爲國家打仗送了命,就剩下我們這些孤寡婦老,被上面的官老爺欺負得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你爲什麼還要來作踐我們…”

    聽到她的罵聲,那襲身影停了下來,慢慢的扭頭望了她一眼後,再次一瘸一柺的向外走去。

    但張玉蘭卻再也罵不出來了,因爲猙獰男人轉頭那一刻,她驚訝地發現:

    那個惡鬼一樣的男人居然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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