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神州縱橫錄 >第二十一章 風雨欲來(十二)
    一.

    日暮。

    傍晚將至,城內熱絡的氛圍纔剛剛開始,遊走的小販扛着旗幟穿梭在大街小巷,他們手裏拿的大多是稀罕玩意,惹得孩童駐步側目。即使天災連年的年份,這座城池內依舊歌舞昇平,尤其是到了夜幕,燈火通明,沒有宵禁的大街上行人絡繹不絕,繁華到令人咋舌,可以說那時纔是長陵真正的勝概。

    不過今日例外,正午本就天氣陰沉,連綿的雨絲飄了一陣。後來風起,把東街的雨雲捲到了西街,天空灰濛濛的依舊令人心情壓抑。可長陵城的佔地就是如此遼闊,夏日多見半座城池陰雨,半座城池豔陽高照。

    “又下雨了啊。”名曰春風得意的酒肆內,靠窗的一人端着酒盞,放到脣邊。

    他對面容貌俊朗帶着笑意的中年男子把目光投向窗外,稍稍挑起一角,看着陰沉的天空下行人爭相奔走,說道:“方纔我從校場出來,天氣還算好,幸好路上沒有耽擱,不然就要成落湯雞了。”

    “我已經在這裏等了好長時間。”那人淡淡地說,觀他自斟自飲,絲毫沒有因爲好友失約而惱怒。

    只見白衣男子歉然一笑,“抱歉,我以爲很快就能結束的,結果出了我的意料。結束後有個小傢伙還有事情想要跟我說,我都推了。”

    “是個什麼樣的小傢伙說起來我今天在鴻都門學門口也碰見了一個小傢伙。”浪人來了興趣。

    他們自然不知對方口中的那個小傢伙是同一人,此時呂正蒙卸下甲冑,正與溫城、蘇墨白結伴遊蕩在街上。

    “是個很像當初你的少年,哦不對,說起來更像我。”他搖頭自否,“他眼中滿是迷惑與不自信,感覺前路無光。可偏偏認準的事情又那樣堅定,看似軟弱的外表下蘊含着一顆堅硬的心,覺得自己平凡,可幹出的事情來總是那樣駭人。”

    浪人點了點頭,“聽起來是像你多一點,當初你我都是小廝,我只想着怎麼活下去,而你總是對未來充滿嚮往。你總是眉飛色舞地跟我說將來如何云云,旁人聽了不信,其實我也不信。可你還是做到了,現在已經官拜上將軍,掌管天下最強諸侯國的幾十萬兵馬。”

    兩人正是陳明城與衛曲。

    他們中間的木桌上水已經開了,銅鍋中發出咕嚕咕嚕的沸騰聲,兩側是蘸料的小碟與菜餚,溫好的酒放在白瓷瓶中,醇香瀰漫。

    不同於別桌酒客行着酒令吆喝,臉上已有醉意,兩人短暫的交流後很少有言語,只是默默地飲酒,與四周熱絡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他們的用具也和別人不同,銅鍋中央被隔板一分爲二,一面寡水清湯,另一面湯底濃郁,燜着的羊肉已經燉熟至滾爛。

    衛曲持箸夾起切好的羊肉放在鍋中,不消片刻撈起,清湯白肉,看着有些寡淡。而陳明城則不假思索地拾起燜燒的肉塊,發紅的湯汁濃郁地裹在上面,僅僅是看着就令人食慾大增。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喜歡這樣口重的食物。”將軍笑着說。

    陳明城一怔,旋即苦笑着搖頭,“你的記憶力倒是不錯,記得當時我流亡千里,你見到我的時候已經忘記多少天喫不上飯,我又礙着面子不肯乞討,你給我的兩個饃饃我幾乎是沒有嚼就嚥了下去。”

    衛曲笑着補充,“還有兩大碟醬菜,那是用粗鹽醃的,不在水裏泡上一天幾乎不能入口。你是不知道,當時你看見它的模樣眼中冒着綠光,跟飢餓的野狼一樣。”

    “記得當年是發生了洪澇,運鹽的船因爲水位上漲運不進來,舉國的鹽價都飆升得厲害。”陳明城眼中滿是追思,“我本來喫得東西就少,久不聞鹹味,自然有些失態。後來口重,也是怕得厲害,慢慢就養成習慣了。”

    衛曲舉起酒盞,“敬我們當年都從災禍中活了下來。”

    “敬當年。”陳明城同樣舉杯。

    兩人無比唏噓。衍朝末年的天災起碼導致了數萬人死亡,流離失所的不計其數,各種災禍接踵而至,除了那些真正富庶的人家,平民百姓幾乎每日只能喫糠咽菜,連安定之所都沒有。其中衛曲與陳明城這樣落魄的貴族子弟,能在流亡中活下來,甚至今日還能對坐飲酒,已經極爲不易。

    “對了,你急着見我,把那個小傢伙晾在一邊,沒有關係嗎”陳明城道,他輕輕放下酒杯,“可別因爲我耽誤重要的事情。”

    衛曲搖搖頭,“哪裏是什麼要緊事表面是君上迫於朝中壓力讓我給那些孩子演武,其實不然,就是爲了讓我煞煞他們的銳氣,有幾個傢伙行事太過鋪張。我立下彩頭說演武獲勝的可以成爲我的學生,可八方金鎖陣哪是這些孩子可以破解的”

    陳明城點點頭,他終於知道城內的廝殺聲與戰馬奔騰聲從何而來了。

    “不過公子墨白突然插在其中。”衛曲苦笑一聲,“他本來就是我的學生,通曉破陣之法,哪裏用爭這個名號他也不可能去軍中充當勞役,多半是爲了他那個朋友纔出面,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小傢伙。想來他找我就是這件事,我看他吞吞吐吐的,就知道是他因爲覺得獲勝有失公允。”

    “那你”

    衛曲舉杯又飲,“其實他本應該就是我的學生,曾有兩位我敬重又德高望重的前輩跟我說過這件事,我一直拖着,就是想暗中觀察他的性子。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這身本事要是被心術不正的人學去,對東土來說是不可挽回的災難。”

    “那看來你的考察是完畢了。”陳明城有十幾年沒有看見這個朋友了,可對他的說話風格與形式態度瞭如指掌。

    將軍點點頭,“是的,他合格了,無論是天賦還是品行上面,當然最讓我驚歎的還是他的能力,光憑公子墨白一人,就算知曉破陣之法,也不可能單人破陣,除非拿出真正的本事來。”

    衛曲所指的自然是蘇墨白作爲武者的真正實力。

    “算了,不說他。”將軍擡起頭,“我們有多少年不見了”

    “十幾年吧。”陳明城淡淡地說,“我對時間已經沒有概念,活着不過是爲了執念。如果不是恰好追蹤那人來到長陵附近,估計窮盡一生你我都不會相見。”

    衛曲涮好的肉片僵在碟中,“你這話說得真無情,說起來這麼多年只有我和你有書信往來,如果不是我相邀,你還真的不打算見故人一面”

    陳明城搖頭,“你這個模樣幽怨得像是深閨怨婦,好像我把你怎麼樣了似的。和你有書信往來,是因爲茫茫天下中與我相識的僅剩你一人,加上你的斥候無孔不入,總是能找到我。”

    “這不就是緣分嗎”衛曲仰天大笑,兩人遙遙舉盞,一飲而盡。

    這麼多年兩人還保持着友誼,除了有當年的情分外,陸續的書信往來也是關鍵。這是巧合,也是命運的必然衍朝滅亡後,東土追尋江山社稷圖的下落就不曾終止過,第一份殘圖本來就歸皇室保管;第二份遠在寒州呂氏也被四年前收回;第三份保存在陳氏中,衍朝末年這份殘圖已經出現,可是卻被不知名的勢力奪走;至於第四份則是遠在中州,具體下落不明。

    而後的許多年中衛曲一直負責第三張殘圖的追尋,他麾下精銳的斥候不止一次見到陳明城,雙方剛碰面時還有誤會,最終還是化干戈爲玉帛,互不干涉陳明城只是追尋他的仇人,江山社稷圖對他無用,而正是他的仇人奪走了江山社稷圖,雙方的目標又是一致的。

    “說說進展吧。”衛曲嘴角笑意收斂了,終於進入正題。兩人會面既是老友敘舊,又是爲了交換情報。

    “說實話,我對那批人馬知道到的並不比你們多多少。”陳明城壓低了聲音,“當年我隨着老師四處遊歷,你知道,他老人家是中州的人,幽帝陛下傳令四海,打算拼湊江山社稷圖。呂氏是何緣故我不知道,中州那裏也出了問題,只有我家中那一塊被帶來,可還不等交呈上去,就發生了那樣的慘案。”

    衛曲嘆息道,“不止是你們,有一股暗中勢力干預,所有留存江山社稷圖的地方都受到襲擊。據我所知,呂氏不止一次受到衝擊,最嚴重的要數中北之亂,直到我大衍滅亡,那份殘圖還留在他們手裏。”

    陳明城眉間閃過一絲殺意,“是無相,這個亂世的組織並沒有徹底滅絕,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當初我家破人亡,就是跟這張殘圖少不了聯繫”

    他表情凝重,酒肆內熱絡的氛圍被極低的聲音壓住了,所有的酒客只感覺脊背發涼,那種心悸的感覺甚至讓伏倒在桌上的醉漢驚醒,他們茫然地環顧四周,不知道從而何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今你武藝登峯造極,還是控制自己好的情緒爲妙。”衛曲久經沙場,這點殺氣對他來說還是可以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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