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 第一百一十七回:莫余毒也
    卯月君見到瀧邈的時候,時間已迫近黎明。天還沒有亮,但夜空早已不那麼深邃。月亮到了夜幕邊緣,爲即將升起的太陽讓出地方。

    “你沒有抓到她?”

    卯月君的語氣沒有責備,也算不上詢問,就好像只是用疑問的語氣陳述了事實。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畢竟只有他一個人回來。

    “她說了一些話,然後跑了……之前就像是在逗我玩一樣,這次一下就跑掉了,我完全無法追尋她之後的蹤跡。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妖怪?”

    瀧邈一邊發問,一邊坐在卯月君旁邊的樹下。他靠在樹幹上,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活動了很久,現在一下子放鬆下來,渾身每一塊骨頭都疲憊不堪。尤其那妖怪說了一堆沒頭沒尾又亂七八糟的話,讓他的腦袋也不能休息。

    “她曾是人類,被妖物所害。那妖物被霜月君斬殺時,她還彌留着人類的氣息。罕見的是……她的意志竟與作爲加害者的妖的意志達成共識,並相互融合,組成了新的東西。也可能是垂死的妖沒有選擇,被她的意志凌駕、支配。她的身體本是殘缺不全的,但擁有妖身後,她利用蟒蛇的部分修補了自己。”

    “我知道,這你說過。她還說自己有摩睺羅迦眷屬的血緣,就是那妖的部分吧?”瀧邈頓了頓,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才接着說,“我是問——她究竟是什麼?”

    “是惡使。”卯月君站着倚上同一棵樹,答得乾脆,“挑唆是非,離間他人的惡使。”

    “……兩舌?”

    瀧邈忽然向前傾身,朝着樹幹的弧度望去,看了一眼卯月君。她淡然地笑了笑,說:

    “看起來你已經領教過了。”

    瀧邈很快弄懂了什麼,看來那妖怪給他講了個雙關的小故事,但這並不重要。他想明白以後,又很快地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既然你知道,爲什麼一開始沒有告訴我?就因爲我沒問嗎?”瀧邈不解,“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我會受她的話語影響?”

    “你不會,”卯月君道,“你現在也沒有受影響。”

    “我知道。我要問你一些事,我恰好有一段……可以作爲開場的記憶。你還記得你曾經與我討論過一個納稅的例子麼?就是在不告知當事人的情況下,從人們的口袋中索取一枚銅板,做些惠國惠民的好事。”

    “你要說的不是這件事吧?”

    卯月君又笑了一下,像月下綻放的曇花。瀧邈重新靠在樹上,已經沒有在看她了,但他還在繼續敘述:

    “是的,但在我發表我的觀點後,你很篤定我說的是實話。我原本以爲你是信任我。”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瀧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卯月君的話從來都有一種法術,她能讓所有人都相信她所說的話是真實的。她知性、溫婉、親和,人們沒有理由不去相信一個有着這般氣質的女人。也同樣是她身上類似的某種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爲瀧邈指引着一條安全又正確的路。

    他沒有懷疑過卯月君,從來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他只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該如何定義卯月君的“信任”。是因爲她知道自己心裏的真誠,即使不需要語言來表達,還是說別的什麼他說不上來的東西?卯月君的每一句話都帶着她特有的自信,她又是什麼時候得到赤真珠的?說不定在得到這樣的寶物之前,她就已經是這種人,閻羅魔纔會放心讓這種危險的東西被放在她的手裏。

    “因爲你掌控着我?”瀧邈反問,話裏沒有攻擊的意思。

    “你的措辭不太妥當,你真正想用的符合語境的話,並不是這麼說的。不過,你可能找不出合適的詞……但沒關係,我明白你的意思。”

    瀧邈的腦袋抵着樹幹。他發出一聲輕嘆:

    “唉……所以魎蛇說的是真的?”

    卯月君沒有回答。但她轉過來,蹲下身,毫不介意漂亮的衣襬拖在草地上。她伸出手,不知是從哪兒取出的一枚珠子在她手上來回滾動了兩下。在她白皙掌心的襯托下,這枚赤色的珠子顯得格外鮮豔。從顏色上講,它不夠純正,裏面流淌着深淺濃淡各不相同的紅,之前的移動令它們像在珠子裏流淌一樣,進行着緩慢的混色。像綻放於清晨沾着晶瑩露珠的紅色月季;像秋濃時節散發着濃郁甜香的圓潤的果實;像切斷動物的脈搏,在心臟最後的跳動中噴濺的血;像被海水反覆浸泡的、船舷上一枚小小釘子的鏽跡;像迸發出破霧穿雲的光的利刃,將黑夜驅散的太陽……它不同的色澤會令人產生不同的聯想,或甜或鹹,或寒或暖。

    珠子約有人的眼球那麼大。比起一件冰冷的死物,它更像是個溫暖的活物,他不清楚赤真珠傳來的溫度是來自人體,還是它自身。卯月君將它擡高了一些,似乎在示意他可以拿取。於是瀧邈真的這麼做了,只是動作有些猶豫,就好像在畏懼它會突然爆發出什麼可怕的力量。它誠然是值得畏懼的,那是從蟒神摩睺羅迦的大腦中取出的結晶。即使是神無君,在那時也陷入了一番苦戰,險些與自己的同伴命喪黃泉。它會像那個時候一樣,將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挖掘,血淋淋地剖開,再反覆碾壓直至支離破碎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應該是不會的,瀧邈暗想。畢竟如今它在卯月君的手中,這一切殘酷血腥的東西都與她無關。她是出水芙蓉,污泥是獨立她之外的污穢,是與她毫無關聯的存在。確實只有她這樣的人,才能真正馴化這件法器。

    可瀧邈很清楚,自己心裏還有許多不夠純粹的地方。他已經不想再接着拿它了,但卯月君收回了手,沒有接過來的意思。它究竟是什麼?紅寶石的色澤比它更通透,珊瑚的質感比它輕盈,瑪瑙不如它純淨,血珀不如它靈動。它同時像所有的紅色之物,遠不止冰冷無機的寶石,更具備那些有生命力之物的特質——同時又不是它們之中的每一個。

    “給你,”他突然擡手遞過去,“我感覺它好像開始燙手了。”

    不是錯覺。在自己的手中,它像是烙鐵一樣變得更加熾熱。他不知道爲什麼,只覺得這枚珠子暫時不歡迎他持有……假設它真的有意識的話。

    卯月君伸出手,接過這枚重量恰到好處的寶石,並重新收了起來。她說:

    “許多遊戲的規則是在進行的時候,才爲人所知道。就像人們是出生後,纔會在成長的路上慢慢學會仁義道德,學會律令法規。倘若一開始什麼都說出來,人卻並不擁有匹配的能力,更無法理解。”

    “我想也是,”瀧邈微微點頭,“你若在相遇時就告訴我這回事,我恐怕會對你敬而遠之……就算清楚您是什麼樣的爲人,大概也需要相處的過程才能真正理解。過去的我比如今更無知,卻更傲慢,處處提防,生怕被什麼所傷。除非是現在的我遇到你,纔不會不屑於拿出時間來了解——但若沒有你相助,我也不是如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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