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七十三回:無辭之罪
    爲什麼嘛!看你的身手,你不也是嗎?憑什麼你可以我不行啊。”

    “你先想想怎麼一個人活下去。”白涯還沉着臉,“你知道殺手意味着什麼?我娘就是出最後一場任務沒的。我爹本與他們說好,那是最後一次……”

    “左衽門?”柳聲寒試探性地問。

    “嗯。”他淡然道,“那時我娘懷胎八月,他們想推掉工作,從此隱退,去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就像這兒一樣。”

    他指了指窗外。難怪方纔君傲顏感慨的時候,他忽然有些生氣,大約是想到了這回事。傲顏現在懂了,便不再計較。白涯盤着腿,調整了一下坐姿,撐着臉,繼續說道:

    “左衽門是講信用的……大多數時候,對僱主而言。對於內部,陰險又狡猾。如今想來,我爹孃還是天真得要死。明明自己也處理過那麼多所謂的叛徒,竟妄想自己能憑門中資歷,說上點話。那是個嚼人骨頭的地方,即使是同類也不放過。我爹正值年少氣盛,血氣方剛,爲了表態竟親自當着他們的面,砍斷了自己的手臂。意思是,他將自己多年來喫飯的傢伙還回去。那羣人便讓他倆出最後一次任務——在少一條手臂的情況下。他答應了。那時,他和我娘,還有摯友水無君都深知,左衽門是在爲難他,卻沒有辦法。水無君將砍掉他手臂的那把伴隨他多年的好劍,接在了他的身上。過了幾月,到了約定的時間,任務本是順利完成的……沒想到他們放冷箭。”

    “真不要臉!”

    祈煥還沒表態,茗茗早將他心中所想罵了出來。反觀白涯,倒也沒有那般嫉世憤俗。他深吸一口氣,接着講道:

    “我娘就死了……他們覺得,我爹後來接上一個鐵胳膊,是耍花招玩心機。於是他們也玩,他們玩了文字遊戲。他們說,這條手臂是我爹自願付出的代價,可等了個把月,我娘怎麼一點表示也沒有?收回她的命,是理所當然,誰讓她從小就是左衽門帶大的呢。”

    “他們沒有一點感情嗎?”君傲顏感到不可思議。

    “沒有。像這樣的孩子,那裏有很多。誰家殺剩的嬰兒,就擄過來,或者哪兒撿來的不要的孩子——這並不難找。組織裏有些人,本就有家室,若是出任務沒了,也會被‘收養’。組織很喜歡這種人,因爲他們幹活會更努力,更謹慎。他們好控制,又不會輕易讓自己死掉,免得孩子重蹈覆轍。但最後,基本都是這個下場。誰都難逃一劫。”

    “孩子喫什麼呢?太小的話,沒專人照顧怎麼行?”傲顏問。

    “容易餓死、凍死的,就淘汰掉。天生體弱就是原罪。也好,少受些人間疾苦。反正他們是不缺孩子的。有時若不是滿門抄斬的命令,殺了人,就把妻兒都抓過來,這下就有了奶孃。奶孃歲數大了,也殺掉,他們不要會成爲負擔的東西。”

    “什麼玩意?”祈煥聽不下去了,“我以前只知道他們殺人不眨眼,傳聞連鬼神都敬而遠之。誰曾想裏頭竟然還有這等見不得人的腌臢事。噁心,噁心透了!究竟是怎麼心理陰暗的人能當這種組織的頭頭。”

    “他們上面……其實很分散。左衽門沒有掌門,只是組織,有很多人是暗中的支柱,包括朝廷的權貴。所有人都說得上話,那就是所有人都沒有實權,唯獨欺負下面出奇統一。之前甚至有人提議,不再招收江湖閒散人員,而是從小綁來孩子,或者乾脆抓女人來生,變成軍隊般紀律嚴明,且沒有任何感情的工具隊伍。不過有人反對,這事兒就黃了。反對的也不是什麼好鳥,而是因爲成本太高,耗時太長,而且權力容易被壟斷……這些都是我爹說的。”

    “你爹還真是什麼都敢給你說……嘖,想根除這種東西很難呢。”祈煥依舊忿忿不平。

    柳聲寒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來,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嘲弄。由內而外的陰鬱從那張恬靜的臉上擴散,迷人又危險的氣息像是帶刺的鮮花。不僅有刺,還有毒,在大膽試探的人離開後,痛苦也不會這樣輕易結束。

    “聲、聲寒……”君傲顏尷尬地笑着,“你忽然怎麼了?”

    “因爲很有意思。”

    “有意思?”

    傲顏感到困惑,感到不解。柳聲寒不該是惡人,她經歷的一切都在否定這個可能。可爲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她會展現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與難以明說的惡毒?她不知道,她其實完全不瞭解這個女人,不瞭解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女人。

    “有些樹,枝繁葉茂,刨開根部卻發現萎縮潰爛,這樹的內部也早已被蛀蟲喫空。整個高大的樹身,連細枝末節都讓蟲子填滿,空有一副冠冕堂皇的軀殼。有些樹呢,枯死了乾透了,被喫得只剩一個木樁,佈滿青苔和菌子。若深深挖下去,卻發現那些根系茂密無比,生機勃勃,甚至牽連着周圍所有的草木。稍有不慎,不僅鋤不乾淨,還要將好樹的命也賠上。你說,這難道不好笑麼?”

    柳聲寒那張輕薄的嘴脣傳出一串森森的笑,讓人一陣惡寒。她過去是會收斂些的,可現在已經不屑於那種無用的僞裝。畢竟,她的友人們幾乎已經離不開她了。好在她的“惡意”是相當寬泛的,從不針對任何個人或是團體,而是對於廣義上的整個族羣,不論人妖還是鬼神。這類人很少,而大多數時候保持冷靜且能起到作用的,往往是這種人。

    白涯還是不說話,而茗茗茫然地聽。他現在什麼都不懂,他們希望他以後也不懂。

    “那後來呢?”茗茗卻還要追問。

    “沒什麼後來。最多,就是暗算我爹不成,便給他潑髒水。之後很多性質惡劣的案子,根本不是他犯下的,是左衽門乾的。一來二去,是不是他做的事,都要被各種各樣的人推到頭上。王爺府上有妃子洗澡被偷看,侍衛都敢甩到我爹頭上,可笑嗎?他是惡人殺人的藉口,也是蠢人辦案不利的理由。實際上他很少在人面前露面,買東西都是我去,畢竟他的手臂實在是太惹眼了。”

    君傲顏居然放下碗,雙手撐在白涯面前,狠狠地磕了個響頭。這一下太突然,所有人都一愣,連白涯也不知道她忽然是鬧哪出。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

    “道歉做什麼?你好像沒欠我錢。”

    “我聽信朝廷的謠言,認定你爹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你又不是第一個這麼覺得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但我該道歉。”她弓着身子,額頭始終沒有離開地面,“一路上,我一直告訴自己,當爹的犯下的錯,不該帶着偏見打量他的子女。雖然我自認爲做到了,但不曾想,連這重罪名也是莫須有的。我竟拿子虛烏有的事作爲考量。請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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