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八十五回:無間冬夏
    站在堅固而粗礪的大地之上,君傲顏擡頭望着蒼茫的天空。

    “怎麼了?”見她發愣,一旁的柳聲寒問了一句。

    “不……沒什麼。我只是,又想起陵歌的事……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興許爲她的大人收了屍,從此遠走他鄉了罷。”

    “那真的是一具很大的屍體——”祈煥感慨道。

    “但願吧……雖然與我們爲敵,但我希望她今後好好的。她是個好人、好妖怪,不該被命運如此辜負的。”

    白涯走在前面,之前一直沒有做聲。這會兒,他頭也不回地喊道:

    “你們再聊下去,天黑也別想忙活完。”

    迦樓羅在失去心臟——將它新手送出後,並未完全死去。在體內殘餘神力的支撐下,他走到了山崖邊上,張開雙臂,向後仰了下去。他們追過去看,只看到龐大無比的金翅鳥就這樣隕落,空中甩出長長的、心口溢出的血跡。石刺那邊的陵歌大約聽出了什麼,不斷徒勞地拍打厚重的障礙物,發出淒厲的哀鳴,彷彿被剖開的是她的胸膛一樣。

    她的聲音該用於唱誦讚歌……而不是嘶喊。

    迦樓羅不想作爲人類死去嗎?他們也不知道答案。

    重返五霞瑛生長的礦脈,並沒有再遇到什麼曲折。頭一回來時柳聲寒暗自記下了道路,她領着同伴們,很容易就順着靈脈抵達了當初陵歌帶他們來的地方。那似乎已經隔了許久,可實則不過是波折橫生的寥寥數日罷了。

    五霞瑛依然故我地生長着,開放着,五色分明的花瓣在山風裏安靜地搖曳,有如天地亙古的呼吸。無論隕落的是一個半妖,還是一位神明,對於簡單存在着的萬物而言都沒有意義。

    然而,人與人的糾葛要複雜得多。祈煥提議,不如他們把帶來的竹簍裝滿,能碼進多少花,都全部搬走。就算死了那麼三五朵,還能滿足香神的要求。這建議得到了大家的認可,於是他們各自分了簍子,在花田裏埋頭挖掘起來。

    不知過了多會兒,君傲顏忽然訝異地叫了一聲:

    “你們的五霞瑛……怎麼樣了?我這兒的花怎麼挖出來就枯了?”

    幾人心裏一緊,紛紛查看自己的竹簍,發現他們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花株的根莖甫一離開礦石,花朵便黯淡萎頓,莖稈也像乾涸一樣發皺。

    “如意珠的賜福沒了?”祈煥直皺眉,不確定地問道。

    “大概,只有聲寒才做得到吧?”君傲顏道,“她是接受過神力的人,我們去看看。”

    柳聲寒走了很遠了,當他們找到她時,她還在採摘着花。所有花頸下連接着的,只有包括主要根系在內的一小部分礦石。她很細心。而經過她手挖掘的五霞瑛,依然欣欣向榮。

    於是所有的擔子都落到聲寒肩上,這給了其他人合理的偷懶藉口。君傲顏幫她將花碼進竹簍,數着數。沒想到,竟在挖掘到第一百朵花時,法術失效了。可已經摘下來的花還好好活着,讓他們拿捏不準。看來靠數量規避風險的打算,是行不通了。他們只得揹着整整九十九朵五霞瑛,一邊走,一邊商量着運送的風險。

    “從來時的路回去,在村裏還能找回車馬。只是,也許像我們來時一樣繞道沙漠與歌沉國,不是最好的選擇。”柳聲寒蹙着眉向他們闡述,“我依稀記得,按當初迦樓羅所言,如意珠所給予的護佑是讓九十九株五霞瑛,在此處返回香積國的路程中鮮活如初。我們不知他說的,是否是這裏到香積國的最短距離。況且,我們已經在山中耽擱了好些時日。”

    祈煥問:“國母不是說,還有一條更近的路來着?”

    “似乎是說,直接來往兩地之間,要途經極寬闊的沼澤。”君傲顏回憶道。

    “只能冒險了。迦樓羅已死,如意珠也碎了,這一趟要是白跑,再來都沒有機會。”白涯認同柳聲寒的觀點,“不從歌沉國繞,也不用再與那古怪的國師碰面。”

    “怎麼了,你也覺得她是個太漂亮的壞女人?”祈煥玩笑道。

    白涯沒有笑,他只是搖了搖頭:“她是個讓我沒有好感的女人。”

    “也對,咱遇到的這些個神,多少有點毛病。再說了,這花是異種,稀奇又好看。別給那小國君一瞅見,嚯,這麼多漂亮花兒,全部扣下,朕玩夠了再說……”

    傍晚前,他們在山外的村落裏找到了車馬,向先前收留他們的婦人表示了感謝。她大概有些驚訝於這些外鄉人的生還,這情緒卻也淡淡的,不大看得出來。

    第二日臨行前,他們請婦人喊來了村裏剩下的一些村民,告訴了大家鳥神已死的訊息。

    “你們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君傲顏認真地說,語氣裏有種掩飾不住的高興,“不再有妖怪的規矩束縛你們,這裏的人不會再莫名其妙地被傷害,被奪去性命……”

    奇怪的是,這些人的反應並不如他們想象的一樣激動,或如釋重負。他們都和那位好心婦人一樣,嘴裏應着聲,表情卻很僵硬,很麻木,一個兩個都木訥地點點頭,似懂非懂。

    那樣子很奇怪,直到白涯等人離開了很遠,依然耿耿於懷。君傲顏再回頭時,這座孤零零的小村莊已經是一個黑點了。她倒回了車內,嘆了口氣。

    “你看他們笑得多開心啊。”祈煥揶揄道。

    “大概是不太相信吧,我們畢竟是外人,來這沒兩天跑來告訴他們這兒的神死了。”白涯淡淡地說,“來了羣外地人,改明兒給你說你們皇上駕崩了,你信?”

    “我不僅不信,還要打他一頓。造這種謠可是要掉腦袋的。”

    “我猜他們早習慣了。”白涯的話依然直接得冷酷,“像那個白頭髮小半妖的村裏人一樣,自己將自己視作下等人,理應被奴役欺凌。他們自由不了。”

    “他們總會的。”君傲顏試着爭辯,“總有一天……他們會意識到,也會接受的!”

    “這些人的年齡也大了,或許,只是這麼久以來的苦難,使他們對悲喜都遲鈍麻木。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活下去,餘生也只能這樣活着了。”

    柳聲寒以漠然得厭倦的語調總結。

    神鳥之死,分明也是他們意料外的事。當下,誰都對此心照不宣。這算不上逃避,只是不合時宜。而這一切與他們都不再相關。鬆鬆散散的村落、神鳥聖堂、迦陵頻伽、迦樓羅……所有危險與故事,都隨着車馬揚塵紛飛散去,落於身後。

    逐漸地,天有些涼了。旅途中所見花草也似加深了色澤,卻仍生機勃勃,像竹簍裏的五霞瑛一樣。偶爾有連綿的雨天,他們有時運氣好,能遇見零星的村落,暫且住下歇腳。越是深入荒野腹地,這樣的機會便越少了。馬兒拉着車在浸滿水的泥濘草地裏跋涉時,他們甚至得冒着雨下來牽引,也減輕它們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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