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身後的尹季通低垂着頭,並不做聲。
父子兩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尹拙突然出聲:“我現在帶你去見惟一馮吉的字,你也是時候加入花間社了。”
花間社是馮吉年輕時創建的一個詩詞會社,取名自後蜀詞人趙崇祚編寫的花間集,社內成員互相之間以花名相稱。
“不,孩兒是絕不會加入的,爹爹切莫再提此事。”尹季通語氣堅決。
尹拙轉過身,瞠目怒視:“你怎麼就......。”
尹季通毫不退讓地與自己的父親對視着,過了好一會兒才抿了抿嘴脣說道:
“花間社我是不可能加入的,我知道你們的目的,也清楚你們在謀劃些什麼,我絕不認同你們的做法”
寒風習習,白色長鬚隨風微蕩的尹拙深深看了大兒子兩眼,隨後轉過身,繼續向前漫步。
“我還以爲你這次應下考試,是改變想法了。”尹拙的嗓音沙啞而陰沉。
“不要以爲我同意了這次考試,就代表我會對你言聽計從”尹季通的聲音中含有明顯的怒意。
尹拙不以爲忤,反而問道:“你打算死抱可道馮道的字的想法到什麼時候”
尹季通斬釘截鐵地說道:“永遠。”
父子之間又是一陣沉默,尹季通盯着腳尖看了半晌,低聲道:
“爹爹曾經不也贊同長樂公的做法嗎還說那是在亂世中保全家門的唯一準則。”
馮道自號長樂老,作爲四朝宰執,侍奉過十幾位帝王,其中包括攻入開封,在開封登基稱帝,建立遼朝的契丹國主耶律德光。
馮道能夠穩坐中樞三十多年的祕訣,就是從不參與政治鬥爭,概不過問朝堂大事,無論坐在帝位上的是誰,馮道都誠心誠意地侍奉。
同時作爲一介儒者,馮道還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九經的刻印工作中去,名爲宰相,實則並不掌握多少權力,主動地將大部分相權交到樞密使的手中。
馮道的這一做法深刻地影響了五代時期的大部分文官。
尹拙曾經就是馮道的密友與忠實的追隨者,並以馮道的事例來教育自己的兒子,以期在亂世中存續家門,傳承儒學。
“可是,時代變了。”尹拙的語氣雖蒼老,卻沒有絲毫蕭瑟之意,“亂世即將終結,可道的想法已經不合時宜,時不我待......”
尹季通當即反駁:“可孩兒並未看出丁點亂世將終的預兆,還請爹爹明示。”
“也是,你目光短淺,確實難以看出來。”尹拙緩緩搖了搖頭:
“你往日裏不是在家中讀書,就是在國子監教書,你甚少出門遊歷,官職又低,從未上過朝,也並未隨聖上去南莊閱軍,所以你不清楚,當今的大周,比過往四朝的任何一個朝代都要強得多”
接着,尹拙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天下即將一統,我們必須要做出改變,不能再隨波逐流,任由軍中的丘八們繼續把持朝政、把持地方這個嶄新的天下,必須由我們文官來主導”
尹季通一口氣說出了心中的兩大疑惑。
由武人主導的亂世,自安史之亂迄今,已有兩百餘年。
武人的勢力根深蒂固,當今的皇權只是這顆龐然大樹結出的一顆果實而已。
皇權與武人們互相幫襯,互爲表裏,如何是一幫書生說去除就能去除的
在尹季通看來,馮吉與自己父親純粹是在白日做夢,拿着身家性命開玩笑
“所以我說你是鼠目寸光”尹拙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
“你根本就不知曉當今的禁軍是多麼的強大節度使們也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罷了,完全不敢違抗朝堂的命令”
尹拙緩了緩,繼續道:“所以,只要能掌控禁軍,那些節度使們俱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
“那聖上呢又該如何解決”尹季通不依不撓。
尹拙冷然一笑:“至於聖上,只不過是大周朝的一名掌舵者罷了,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若是聖上敢於違逆時代的巨浪,這大周朝的船也只能覆翻”
“屆時,我們換上一個聽話的聖上,不就行了嗎”尹拙右手用力錘在身旁的桃樹幹上,震得樹枝沙沙作響。
尹季通曾以爲自己猜透了父親與馮吉的用意:兩人無非是不滿朝廷的排擠,想要離開閒散衙門,謀求實權差遣。
但是,尹季通卻從未想過他們的目標竟會如此宏遠:他們竟然想要直接顛覆當今的朝局
這令尹季通一時震恐,難以置信地望着自己鬚髮皆白的父親:
“這就是爹爹你不惜挪用國子監的賣書款,甚至不惜玷污自己苦心維持三十多年的清白官身,也要謀劃的事情嗎”
尹拙毫不猶豫:“然也。”
“文人,文人也能做到這些嗎取代武人,改朝換代”尹季通的語氣中透着一股明顯的不自信,他有些被父親的豪言壯志動搖了。
尹拙反問:“文人爲何就不行呢”
未等兒子回答,尹拙接着說道:“當然,我們並不會直接出面染指皇權和軍權,這有違儒家的宗旨。
我們將會建立一個全新的朝堂格局,讓武官接受文官的督導,且武官將回歸他應有的職責,地方實權必須由文官接手,同時,宰執可以制衡聖上,並左右朝堂的一應決策。”
“就此,我們將終結這二百餘年的亂世,還天下太平。”尹季通擡頭仰望青空,目光深邃。
桃林中一時沉寂,尹季通只覺得自己眼前的父親是那麼的陌生。
但這陌生中,又帶着一絲不容抗拒的“吸力”,使得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父親矍鑠的面龐上。
“我再考慮考慮。”尹季通強迫自己撇開頭,望向身旁的地面。
“考慮什麼”
“加入花間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