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一整夜沒有合過眼。太陽剛剛升起，殷晟軒茶杯裏的煙，也是日夜不休地往空中冒着，自他坐在那裏後，就沒有停過。
“皇上，再過一會兒就該上早朝了。您再怎麼着，還是先歇會兒吧”殷晟軒在那坐了多久，李公公就在一旁站着守了多久。雖說皇帝一項勤於政務，可前些日子六皇子的事，讓他傷神了許久。從十三歲起就跟在他身邊，這宮裏，怕是沒有比李公公更懂得皇帝之心的人。
殷晟軒合上了最後一本奏摺，將手中的筆擺在筆架上。閉目養神了片刻，說：“李成，替朕更衣。”
“是。”
“啓稟陛下，恭親王求見。”門口的侍衛站在珠簾後，低着頭不敢正眼瞧殷晟軒。
殷晟息向來與世無爭，與皇帝亦是不怎麼見面。雖然疑惑他此番爲何而來，且現下要趕着去上朝，但依照禮數，還是得見上一面。
“傳他進來。”
話音剛落，便聽見殷晟息急促地走入殿內，伴隨着的是他因快速疾走而產生的沉重的呼吸聲。
“稟皇兄皇兄快去看看晟言吧。她聽說您下旨要將她再嫁後，氣得扯了白綾要上吊”殷晟息聲音沙啞，但還是用全身力氣近乎吼一般地道出了剛纔那段話。
這一吼，倒是把皇帝吼暈了。他近來忙了各種事，唯獨沒去操心過殷晟言的婚事。想了想自己這妹妹的脾氣，再加上她對那龍瀟轍的感情，他若再不去，她怕是得將房子拆了。於是，絲毫沒有猶豫，朝着李成喊了句“擺架”，就匆匆忙忙趕往殷晟言居住的易水宮。
皇帝氣喘吁吁趕到時，他的親妹妹正坐在會客廳正中央，腰板挺得筆直，雙眼緊閉。旁邊的宮女正緊緊攥着殷晟息口中的三尺白綾，那眼神彷彿在說：“要是讓她拿去，我就一頭撞死在這兒”
“這麼多年也不見你私下來見我，今天終於捨得來了”嘴巴微張，依舊閉着眼，以她在上，皇帝在下的姿態同這位君主對話。
“朕這些年來忙於政務，對你確實疏忽了。這點，是皇兄錯了。”殷晟軒見她頗爲冷靜，不像是九弟口中要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樣子，很是疑惑。
這對兄妹彼此間的年齡相差十年有餘。自從他們共同的生母去世後，殷晟軒一直專注於課業、政務，對於這個晚他十幾年出生的妹妹一直疏於關心。這也是爲什麼，殷晟言在開始記事以後，會和自己年齡相仿，又有大把時間陪伴自己的九哥關係親密。
“行了，不用做這些解釋。陛下日理萬機，哪裏是我們這種沒了丈夫的寡婦能天天面見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殷晟軒被她說得很尷尬，乾咳了幾聲後回答道：“我知道我虧欠你太多了，可是妹妹”
“你別那樣叫我”話被殷晟言打斷。她沒給他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緊接着說：“我告訴你，你不配那樣叫我。”
皇帝在原地定住。他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自己妹妹對他多年以來的怨念。他是個煩於解釋的人，而殷晟言亦是一個不愛聽解釋的人。有些誤會，也自然就越來越深，深到他有時候，都會恍惚間認爲是真的。
“在你決定下旨讓我再嫁，要毀掉我這本就可悲不堪的餘生時，我就知道，我和你之間沒什麼兄妹情誼可言了。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便是撤了這道聖旨，我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依然在別人面前給足你面子。第二，你堅持，我自行了結，讓他娶一具屍體”
殷晟言這時算是暴露了一點不穩定的情緒，甚至好像有一絲可能會衝過去，搶過宮女手中的白綾，然後上吊的氣勢了。
殷晟軒甚是氣憤，正要回答，就被門外傳來的一個許久未曾聽到，卻又異常熟悉的聲音打斷。
“別衝他吼了。那旨令，是我下的。”
一雙穿着繡有金鳳的黑色布鞋的腳緩緩邁進。頭上的翡翠步搖發出了微弱的、清脆的丁零聲，在花白的頭髮間成爲異常醒目的點綴品。來人聲音低沉，語速緩慢，體態豐盈；雖然臉上有不少細紋，但一雙眼睛依舊和盛年時期的人一樣有神。
“這麼多年了你這脾氣還是這麼暴躁，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語調雖然無比平靜，卻隱藏着一絲不得違抗的感覺。
殷晟言看清來人後，像是一直準備好與同類爭奪獵物的鷹，立刻極度警惕起來。
“稱病這麼久，終於肯出來了。也好，今天就在這兒把話都說清楚了，省得夜長夢多。”
正午時分，洛王府的氣氛同往日裏有些不同。洛扶瀛拿上收拾好了的包裹，在雲璐得意門生的陪同下，登上了前往霓港的馬車。
幾日前，殷穆陽託人傳來消息，霓港的神祕女子抓到了。信件後附着的，是一封那名女子寫的關於自己的信。看着信件上陌生的、像是符號一般的文字，洛扶瀛這纔對某些事情百分百地確信了。
當年龍瀟轍在上戰場前曾經給過他幾本書，裏面記錄的全部都是那些青平人所不爲之的、白芷國以西的世界中發生的事情。一開始讀到那些事時，洛扶瀛彷彿覺得自己在讀什麼奇聞誌異。可後來他才意識到，那些都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西邊的人，正在不斷地通過航海的方式拓寬自己的疆土，且他們於許多技術上的造詣，也在突飛猛進地增長。
洛扶瀛不知道，在這個西邊的人已經能夠熟練將火藥運用於便於攜帶的武器中的時代，自己的國家還在大面積地使用着刀、劍、弓這類兵器的意義在於什麼。他只知道，如果再不快些發展，再這樣封閉下去，青平遲早只能成爲那些人口中的肥肉。
“這幾本書是用於學習西方最通用的語言，法令西國的國語法語。學會了這門語言，你看許多別的文獻會容易許多。你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知道，我這一去怕是無回了。何家的人因我向陛下提議同西方一樣改制度，將士族之力減弱而視我爲眼中釘，必定是要將我滅口的。正好，我也可借他們之手脫殼。只是，請你務必替我照顧好晟言，亦不要告訴她我的真實身份。我的離去已經足夠能令她傷心，若是知道了這個，我怕我只想在她心中留下一個美好的樣子。”
龍瀟轍當年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由誠懇變爲請求。那是他出徵前兩天的晚上，在臨行前，向洛扶瀛坦白了自己白芷國細作的身份。
“一個白芷國細作，你說的話，我爲何要信你可真會演，演到青平上上下下都覺得你是個忠肝義膽能爲青平豁出命去的龍瀟轍龍大將軍。一個孤兒出身卻能有如此抱負的百年難遇的人才。一個平民出身卻能夠娶到長公主的，幸運的人你騙了所有人，你可以說他們不是你的國人，所以你不在乎。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騙長公主她有多愛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早知道如此，我當年就不該顧及什麼狗屁長幼輩分，而是早早同她表明我有多喜歡她”
當晚，洛扶瀛在自己此生情緒最激動的情況下，道出了自己這一生，最大的一個祕密。
龍瀟轍雖早看出些許端倪，但對於他如此失控的模樣，依舊感到很是詫異。良久，他才雙眼微微溼潤，開口道：“她愛我，難道我就不愛她了嗎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她有多容易令人心疼，多值得令人去喜歡。所以我纔將這些講與你聽。因爲我見不得青平就這般隕落，我不能想象國破家亡後，她會做出什麼事情，又或者說，她會面臨什麼。所以青平不能亡我把這些告訴你，爲的不是別的，就是讓你替我護好她，爲她護好這青平”
那晚後，洛扶瀛用了整整一個月纔將自己的心情滿滿平復下來。他隨即悄悄出動了雲閣的人，派了一名懂白芷國語言的人長期蟄伏在那，在白芷國的開放環境中捕捉西方各國的信息，然後再通過書信傳回青平，到他手中。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辦法相信龍瀟轍是白芷國細作這個事實。那曾經是他最羨慕、最佩服的人。雲閣潛伏在白芷國內的人遞迴了西方的消息，也遞迴了關於法語發音的規則。這也是爲什麼洛扶瀛除了寫和讀，亦能夠聽說法語。此番去霓港，他要親自去見那個用法語寫了書信的神祕女子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