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七十九章 爲何不站下
    “身子近來可還算不錯?”

    在老人與朝榮安登上司天臺最高處過後,吳霜僅是擡眼掃視兩人一瞬,就又是將兩眼收回,似是覺得禮數不甚周全,正欲躬身行禮時,反倒被老人擡手止住,笑罵說是幾載未見,屬實見外了些,不需這般大禮,難不成平輩論交都難,才只好收了禮數,攙扶老人先行落座。

    本來老人還很是有些擔憂,畢竟以朝榮安素來性情,遇上這位近來不顯名聲的南公山宗主,會同以往那般收束不住脾氣,可如今看來,擔憂或許是多餘,從夜半時節外出,到一路攙扶登上司天臺來,雖朝榮安麪皮始終有些慍色,可多半亦是從中瞧出許多端倪與隱情來。明面之上諸事,向來應對不見得難,可越是往深處去想,越覺處處掣肘,眼下看來,放任其外出周遊,身在頤章天下轉悠過好一陣,乃是極好的一樁事。

    “身子好得很,多半是請的哪位聖手,用藥很是對症,尤其近來兩載,寡人可是受罪不少,險些都成了那些位名醫聖手試湯藥的爐鼎,不分青紅皁白,一併全嚥下肚去,哪裏有半點成效。”老人倒是看得極開,近乎玩笑似打趣道來,見吳霜眼前已然提前預備好一盞酒水,便是作勢要起身去奪,不過卻被吳霜搶先一步護住,挪到桌案旁去,對不動聲色的朝榮安挑眉,“可別介,這酒水可沒說是替聖人備下的,更何況正

    飲着湯藥,最忌諱飲酒,聖人不替整座頤章着想,也要替朝小兄弟着想不是?萬一是飲酒之後有個甚好歹,草民當真是擔待不起。”

    袁淳從方纔起,見過這位穿黑袍繡明黃的老人過後,就是大氣也不敢喘,在一旁低頭叩拜,不敢有半點僭越舉動,然而兩人之間言語,卻是一字不落聽到耳中,當下就有些萬念俱灰,連腿腳雙臂都是無力,險些撐不住身子。

    頤章皇城外頭道觀裏的老道,自袁淳幼時,在耳根處唸叨的伴君如伴虎幾字,翻來覆去,少說有個幾千回,到頭來袁淳都是充耳不聞,壓根不去管顧老道這套老說辭。老道言說通曉熟知此等占卦兇吉的本事,如若是本事稀鬆,倒是能在市集當中賺取些銀錢,固然有些良心有愧,不過掙取的銀錢並不算多,所以這良心虧欠得自然也不多。畢竟憑老道所言,世人皆是到走投無路,或是有心求取個彩頭時,才樂意舍下些許零星銀錢,去到卦壇處圖個好兆頭,而要憑所謂堪輿望氣的本領左右人生事,無疑乃是癡人說夢,因此無傷大雅,並無多少愧疚,但倘若是入了太史監司天臺,那就又要添上些爲官的學問,畢竟是替宮中做事,伴君伴虎一言,倒亦不算在牽強之流。

    不過顯然袁淳不通此道,甚至連同僚應當如何相處自若,都不通其竅,好在是其餘三位終日相處的靈臺郎,心眼尚算

    在不差,故而不曾有甚栽贓算計落井下石的舉動,倘若是換成三位嫉賢妒能,且心思過人的主,莫說袁淳能保住這份皇宮指名道姓分發到手頭的月俸,興許連性命都未必能得以保全。起碼這件算出北落師門有變的大事,落到有心之人耳中,足夠要給袁淳立下個有心動搖民心朝堂的口實,再想留到司天臺,無疑是笑話。

    而如今恰好因觀星望氣有誤,受罰值守司天臺,無需袁淳去多想,就已然能想出今日之事怕是難以善了,這位老者乃是是頤章權柄一肩挑的權帝,今日趁夜色而來,即使不是爲興師問罪,恐怕自己也難逃苦果,所以趴在一旁,渾身戰慄。

    “就是此人算出北落師門星象有變?”老人擰眉,纔是發覺一旁趴着位有些酒氣的袁淳,而聞言之後的朝榮安亦不含糊,當即並掌如刀,橫在渾身冷汗淋漓的袁淳脖頸處。

    “妖言惑衆,當殺。”朝榮安歷來下手時節不曾有半分猶豫,但此番正欲出手,卻被權帝叫住,自行走上前來,打量過袁淳麪皮模樣,卻是無端笑將起來,揮退朝榮安坐到一旁,“這小子倒是面熟,若非寡人年邁昏聵,神智不靈光,早年間你家師父收你入門時,寡人還曾親手敲過你小子的腦門,時隔甚多年月,怕是連你也記不得了,但城外那老道,的確是收了位很好的徒弟。”

    此話一出,朝榮安怔怔愣到原地

    ,就連在一旁安然穩坐飲酒的吳霜,手頭舉杯的動作,霎時間也慢下許多。

    不過老者卻沒去看另外兩人,反而是令袁淳免禮起身,又好生打量打量依舊心悸不已的袁淳,依然興致甚好。想當年仍是年富力強的時辰,趁閒暇常去往城外道觀,同那相當牙尖嘴利的老道插科打諢,總有拌嘴,甚至險些有兩回動起手來,老道不是對手,遭自個兒扯起鬍鬚好生折騰過許久,依舊不覺勞累,那時總有個道童打扮的孩童,要坐到道觀門檻處朝兩人看去,倒很是有些少年老成,偶然間蹦出兩句成何體統,或是無趣得緊,總要被還不算老的老道,與還未生出白髮的權帝調笑一陣,想來眼前這年輕人,應當就是當初的孩童。

    皇城甚廣遠,但說來離道觀不遠,可往後許多年,這位自行坐到龍椅上俯瞰整座朝堂金輝的聖人,再很少去過道觀,甚至權帝自己都忘卻了,當初是爲何同那老道生出間隙,只曉得那道觀裏的道人,再也不曾邁入京城,而龍椅上頭的自己,亦是不再去道觀。可終究是因權帝憑狠辣手段清洗過一茬又一茬的朝堂新筍老竹,還是因政事繁忙憂心國事,致使再無往來,倒是着實忘卻了。

    人至暮年,最易思舊年,不見得是甚重情重義,就如同許多人至暮年時,依然記得當初年月不曾發跡時,村頭巷尾處女子很是撩人鼻息的衣袖香

    ,全然不可說是情深意重,硃砂白月,而是能在行將就木,五體難撐江河日下時,想起當時少年,力無窮竭,思如泉涌,只需足尖點地,就能追上人間最快的馬,擷來夜裏最明朗星辰。

    “你吳霜能來見我,實乃是人間最好的事。”

    同袁淳寒暄幾句,朝榮安引袁淳去往別處等候,雖仍是不能安心,奈何權帝執意要同吳霜交談,只得是同袁淳一併走下司天臺,去到別處歇息等候,一整座司天臺,便僅剩下老人與劍客。

    “如此多的宮女內侍,三宮六院,尚不能令使聖人安心,草民不過是窮鄉僻壤求仙問武的散淡之人,如何使得聖人此言,惶恐萬分。”

    吳霜依舊飲酒不止,但神情比方纔已是溫和許多,瞥過對坐的權帝的麪皮,旋即道,“其實還真無需聖人如此處處提防,草民的本事,遠不及數月前,如今能悄無聲息踏入司天臺,還得虧一位友人幫襯,興師動衆,陣仗實在太大。”

    所言當然是指司天臺下嚴整的兵甲連同修行高手,可這話無論誰人來聽,都很是有些諷刺意味。

    而鬚髮皆白,面容愈發似是頭老龍的權帝卻是並未深究,反倒是深意十足感嘆過一句。

    “歲數大了,年少時遺留下來的舊傷就總要反覆,紛紛跳出來作祟,想來你這位不安生的吳大劍仙,當年做出那件事時,亦有些舊傷隱患,找上門來,才使得五境來得如此之

    遲,寡人不也是一樣,當年亦可不臉紅稱上句武可上馬安天下,隨軍出征多次,亦是落下些舊傷,人且如此,何況朝堂裏這麼多人,人心難測,不得不提防再提防,與其說是提防着你這位五境的高手,不如說是提防着朝堂里根節交錯,眼線勢力遍佈的重臣世家。打落牙隨血吞,這一國之君,有時候當得也委屈。”

    司天臺外,有陣青光浮現。

    一襲黑袍單手提起一人脖頸,穩穩落到對談的兩人跟前,將那位穿黑衣黑紗遮擋麪皮的修行中人摔到地上,清淡瞥過一眼權帝,並不行禮,而是擡手收回幾枚通體瑩白纏黑的毒蟬。

    “瞧瞧,寡人還未身死,就有人按捺不住,露出馬腳來,問倒是問不出什麼來,不過多半同這座頤章朝堂中人,脫不開干係。”老人亦是神情無變,衝眼前吳霜攤攤手,語氣出離輕快,“總有人言說,權帝下手實在過於狠辣,其實唯獨我一人知曉,多年來將一碗水端平,相當不易,可雖說是清洗數度,依然不曾動搖那些人的根基,如今還有權帝在,頤章歌舞昇平,但總不能活上千年不是?”

    “其餘事斷然不能勞煩吳大劍仙,可倘若有朝一日,頤章有難,還望施援手,不求務必解去險境,只消續一口氣即可。”

    吳霜眉眼低垂,指指桌案處始終沒動過的酒水。

    權帝指點吳霜開懷大笑,捧玉盞一飲而盡,但再看時,

    那位黑袍之人同吳霜已無蹤跡,就像壓根不曾來過司天臺。

    夜色更深時候,朝榮安攙扶老人向司天臺下走去,但見夏時已來,漫天星斗繁,月入中天。

    老人擡頭,很是疑惑自言自語。

    “好生奇怪,日頭爲何不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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