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三十八章 磨槍
    衆人一聽便急了,張鳳山原本一直在把玩着一柄白銅煙鍋,聽到這話後便是猛地往地上一丟。這是他全家最值錢的一件物事,但現在他沒錢買菸草,要等真正安頓下來,開塊地種下菸草種子,等菸葉長好了,剖好了曬乾了,他纔會有煙抽……煙癮很大的不僅是張鳳山,還有劉德,李天生幾個,工匠辛苦,能在一天完活之後,回到赤貧如洗的家裏,看着老婆孩子亂糟糟的,心情更差,那時候能有一口煙抽,一天的煩悶就能消解掉不少。

    越是窮人,抽菸的越多,京城到河北山東和昔日的遼東,抽菸者甚衆,這股風氣也是逐漸南下,現在江北一帶抽菸的男子也是越來越多了。

    “這狗攮的世道。”張鳳山氣的渾身發抖,說道:“就不能叫咱們過幾天安醒日子?”

    越是老實人,生起氣來時便越是可怕,衆多匠戶身有同感,不少人氣的臉色通紅,跟着張鳳山一起叫罵起來。

    ……

    沈永回到自家宅前,和妻子說了幾句話,兒子湊過來要糖喫,叫他一巴掌打跑了。

    五間一併的房舍比普通的民居要大不少,這裏畢竟曾經是營兵的軍營,一間屋子得準備睡十來個人,太小了鋪排不開。

    沈永原本對眼前一切很滿意,現在看着五間開着門的房子卻是生起了悶氣。

    房子再好,很可能自己住不下去,這還有什麼可高興的?

    回到所城那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的兩間小屋,想想就他孃的糟心!

    在屋子東頭響起了一陣打磨聲,沈永轉頭看過去,卻是見到兄弟沈亮正蹲在地上磨着一柄生了鏽的鐵槍槍頭。

    “兄弟磨槍頭做甚?”沈永走過去道:“想去弄個野物開葷?這邊我看過了,林地稀疏,怕是沒甚野物。要是打野鴨野雞,還是得想辦法做個弓,你投槍雖準,那獵物太小了也是投不準。”

    沈永已經是三十來歲的中年人,沈亮年齡在二十七八,兄弟二人相依爲命,沈亮平素沉默寡言,沈永知道這個兄弟曾經受創頗深,是死屍堆裏爬出來的,平素裏沈亮活計也做的不多,若兄弟要打獵散心,沈永也覺得總比一直在家裏悶着好。

    “不是打獵。”沈亮擡起頭來,沈永此時纔看出兄弟神色不對,臉色雖是平淡,但兩眼卻是在發亮,隱隱間有殺氣顯露。

    當年在登州時,沈亮十六歲便入營當了兵,其後上過戰場殺過人,每次再出徵時,沈永便是發覺兄弟是這般臉色,當年沈亮年未及二十,卻是廝殺過多次的老兵勁卒了。

    “二弟。”沈永沉聲道:“是誰招惹了你,了不起廝打一番,卻不可弄出人命。咱們南逃時你殺過好幾人,那是搶奪咱們食物的匪類,殺了不犯王法,也不傷天和。若尋常拌嘴便要殺人,就算官司不理,將來總有神明報應。”

    “神明報應俺是不信的。”沈亮突然笑了笑,說道:“孔有德耿精忠幾個在俺們登州殺了多少人,城內外住着二三十萬人,東江兵禍害完了,死剩下的一萬人怕也沒有。他們在吳橋一路殺回俺們登萊,死了怕不下百萬人,不光光是殺人,他們被遼西兵圍在登州城裏的時候還喫人,俺們在城外都看到他們在城外支着大鍋煮人肉,人頭,人腿,人的胳膊膀子和心肝都在鍋裏漂着……要是真有神明,這些畜生怎地還在遼東韃子那裏當了大官,享着富貴榮華?這樣的賊老天,俺卻是不信,死了也不信,下地獄也不信!”

    沈亮說話時的眼神已經是亮的滲人了,沈永被兄弟說的唉聲嘆氣……沈亮說的沈永怎麼不知道?

    登州圍城戰異常慘烈,孔有德等人知道城破之後就是一個死,事實也是如此,毛承祿等被俘武將押到京師後直接就凌遲處死了。這些東將叛將帶來禍害實在是太大了,老實說就算凌遲處死也不爲過。

    沈家兄弟都是登州衛的世襲匠戶,不過沈永是匠戶,沈亮算餘丁,後來日子難過便索性當了營兵,登州當時重火器,城中有好幾百葡萄牙人,有葡萄牙傳教士和技術人員,也有葡萄牙僱傭兵訓練大明將士使用火器和排兵列陣。

    沈亮是在副將張燾麾下,這人是巡撫孫元化的親信大將,但和孔有德等人關係也好,其部下也和東江兵牽扯頗深,孔有德等人從吳橋殺回來時,孫元化急派張燾帶兵防禦,結果張燾本人被俘,總兵張可大兵敗後自殺,兩人部下六千多人被孔有德裹挾入了叛軍的軍營。

    到朱大典帶兵和遼鎮兵馬到山東,東江兵卻不是盔明甲亮的遼鎮兵的對手,被圍之後朝廷騰出手來開始肅查張燾的殘部,沈亮眼看着很多同袍被逮捕拷打,有的直接被斬,當時便和一羣袍澤殺出軍營,當時父母親族幾乎死光,沈亮帶着兄長妻小一起南逃,途中經歷千辛萬苦纔到得江北地方。

    所幸登州兵亂南逃的人極多,朝廷後來內外交困,登州地方打下來之後恢復的極慢,地方秩序一團混亂,沈家兄弟擔心了好一陣子,結果發覺根本無人理會他們的事,這才安心在大河衛住了下來。

    只是他們還是被坐實了軍戶匠人的身份,畢竟從登州南逃,身無分文,只有一身鐵匠技藝可用,能活下來就算不錯,只是日子過的比在登州時還艱難的多了。

    沈永聽的心情也是壓抑下來,平靜了一會兒之後才道:“神佛報應的事,誰也說不準,二弟以後莫再人前說,防着生事惹禍……你縱不信報應,也該曉得咱們到這百戶過活不易,有好房住,也有口飽飯喫,現在聽說闖逆一路往京師打,這世道還不知道會亂成啥樣。我看這閔百戶是個有心人,知道賺銀子,也知道要練兵自保,這人做事豪爽大氣,對下頭的人也夠仁義,這樣的好地方呆着可是不易,就不爲你自己想,也爲了兄長我和你嫂子,侄兒想想……”

    沈永是苦怕了,他才三十來歲,可是鬢角已經有明顯的白髮,臉上也有深刻的皺紋,他是個鐵匠,力氣鍛鍊的很大,沉重的鐵槌能一直揮打,直到將要打的器物鍛打成型。但他的身體並不比普通人壯實,只是兩隻胳膊略粗一些,這是長時間的刻苦勞作加上營養不良透支了生命力的結果……

    眼前的生活,確實是叫沈永相當滿意。

    不錯的新房,還算寬泛的環境,更有仁義且有實力的百戶官保護着,鹽池的事沈永和劉德幾個也常議論,各人都感覺這事應該能弄的成,若這事成了,按閔百戶那寬仁的性格,怕是大夥的日子都會過的好很多……

    所以下午閔元啓問各人怎麼打算,要不要留下來時,幾乎所有的工匠都是在第一時間選擇了留下。

    沈亮站起身來,雖然眼神嚇人,但臉上還是有笑容,他對沈永道:“兄長你只管好生做你的活計,將來有了錢多買些肉補身子,今日我不是去尋私仇,是去閔百戶那邊投效聽用……”

    “啥?”沈永道:“你是匠戶餘丁,這邊不是營兵,怕是用不到你吧?”

    “要是尋常人是不用,”沈亮笑了一下,說道:“閔百戶這人我這些天一直瞧着,其實他和孔巡撫,王道臺他們挺象,做事都有主張,能拿定主意,就是孫軍門大人把心全用在造火銃紅夷大炮和火炮上了,當官實在不內行,但其實孫軍門也是聰明人……說遠了,閔大人也聰明,我看他心思是用對路子了,別的都是假的,賺銀子,買糧,對下屬仁義,訓練將士又嚴厲的很,這樣的人就算不能飛黃騰達,在亂世裏頭也能帶着身邊的人活下去,還能活的挺滋潤……既然是這樣,今晚出了王百戶和閔小旗,梁小旗被抓的事,正是閔百戶用人的時候,俺此時一去,咱們家在這裏就算是立穩腳根了!”

    沈永這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兄弟在這裏磨了半天的槍,把那兩邊開刃的槍頭磨的雪亮。這柄槍是五尺短槍,但槍頭卻是兩邊開刃的大槍槍頭,是南下時在路邊撿的,估摸着也是逃難的人爲了自保隨意拼湊的長槍,沈亮得了這一柄槍後連續殺了好幾人,就算到大河衛用不着了,這柄槍也是一直沒捨得丟。

    在沈亮裝上槍頭之後,屈了屈長槍,有彈性的櫸木長杆彎了彎又崩的一下彈了回來,沈亮滿意的點了點頭,對沈永道:“兄長俺去了,你自家多加小心。”

    沈永知道兄弟的打算後就不攔着了,就象當年沈亮去當營兵,也是上戰場出生入死,上陣之前也是一句兄長俺去了,你自家多加小心。

    每次告別都是很隨意,但兄弟二人明白,沈亮一去很有可能便是回不來。

    沈亮是絕不會學那些殘疾的老兵,在戰場上斷了胳膊少了腿,得不到幾個撫卹錢,當兵成了殘疾回來還得家人供養,朝廷可不會理會,回家之後就成了累贅,天天生閒氣,打人罵人是常有的事……

    沈亮當兵那天起,就是懷着要麼全須全尾的回家,要麼就不回家的打算,這小子從小就是倔脾氣,沈永這個兄長也是沒辦法,當年是沈亮拿回了五兩銀子,使全家人吃了好一陣子的精白麪,然後每個月都能多好幾鬥糧,孫元化這個巡撫還算清廉,登州兵的糧餉都是能正常下發,沈亮被挑到了火銃隊裏,和葡萄牙教官學習隊列和打放火銃……那幾年沈家的日子算是過的不錯了,有點兒蒸蒸日上的感覺。

    正因爲有過這樣的經歷,纔會倍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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