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九十二章 夷人
    看着收隊走的火銃手們,沈亮一臉憂色的道:“大小西番銃和島銃相差不多,子藥裝填的差不多,打出來的彈子威力相彷彿,按當年葡萄牙人教給俺們的齊射法,各銃手離的越近越好,隨鼓點與大隊一起前行,打放時相隔最多一步,甚至肩並肩爲最好,平時訓練時超過三十步能中靶的便算神射,要在戰場上幾十步外靠瞄準擊中敵人幾無可能。西洋人的打法便是整隊人並排向前,聽命令齊射打放,只要能以銃抵肩,不向天向地放空,幾十幾百上千人輪流齊射,對面的人非得死上一片不可。而且他們還有說法,最好是抵到最近再打,象咱們大明營兵裏的銃手,敵人隔着百步就亂成一片,胡亂打放,火銃又打的不好,當然任人魚肉欺凌。夷人的訓練時走動要齊,陣列要嚴密,戰場上能聽着鼓點前行,離的近才放銃的,膽子越大,隊列越齊的,威力便越大,打死的敵人便是越多。他們剛用火器時,幾千人對射打上一天,死傷才十幾人,簡直是笑話,後來仗越打越多,特別是在他們殖民的地方,說是地盤比咱大明還大,人口也不比咱大明少,他們幾百上千人陣列一擺,火銃一次齊射,對面幾萬人便四散而逃,他們憑几千人就能打下比咱們大明一省還大的地方……俺覺得他們還是有些吹噓。不過這幫夷人炮鑄的好,火銃也比咱們的好,練兵的時候隊列也走的好。咱們登州好多個營用了幾百夷人,後來東江兵一亂,打死了不少,跑了不少,又有一些被孔有德裹挾到建奴那邊去了。以俺跟這些夷人學的東西來看,咱們的火銃五花八門,大小西番銃,倭銃,火門槍,鳥銃,裝藥數量不等,鉛子大小不等,打放的距離也不等,若這般火器隊拉上戰場,就算咱們一直苦訓,比營兵要強的多,但打起仗來還是比夷人差的遠。當初和東江兵打,咱們登州營兵打死的東江兵,加一起也不比那百多人的西番兵打死的多,他們雖然吹牛,但確實是有吹牛的本錢……”

    “倒未必是吹牛。”閔元啓當然知道,不管是西班牙還是葡萄牙人在南美都打下了大片的殖民地,在非洲也是一樣,後起之秀的英國人此時正在攻掠印度,那些大大小小的土邦根本不是印度的對手。在後世印度,巴基斯坦,不丹,錫金等諸多國家,在此時幾十年的時間裏全部淪爲了英國人的殖民地。

    然後這些殖民者就把眼光放在了亞洲,此時的荷蘭人佔了印尼,葡萄牙人擁有馬六甲,也在中國澳門佔穩了腳根。西班牙人佔了呂宋,英國人在幾十年之後理順了印度後開始進入亞洲,緬甸等諸國成了英國人的殖民地,一直到二戰之後,各國才陸續從殖民者的掌控下掙脫出來。

    不過此時對沈亮說那些夷人不僅沒吹牛,甚至對大明也有野心,閔元啓就不打算白費這個功夫了。

    這個時代的大明既開放國門,對夷人有所瞭解,也沒有盲目自大,對方只要有好東西便坦然學習,拿來爲自己所用,根本沒有什麼滯礙。不象清末時不僅百姓愚昧,士大夫和皇帝的腦子都成了一團漿糊,先盲目自大,然後被痛打後又異常自卑。大明此時從士大夫到民間的百姓都相當自信,雖然不拒絕外來的好東西,但叫大明的士大夫和百姓們承認對方也相當優秀,甚至在文明程度上已經不遜於大明,哪怕是眼前這個尋常的登州營兵,這一點也是太過於困難了。

    華夏千年的歷史是輝煌,也是沉重的負擔,這艘大船現在有太多弊病,老大的帝國病,集權下民間一團散沙,喪失武力和互相救助的傳承,自私,保守,畏怯……

    閔元啓沒有多談,話鋒一轉,接着說道:“火銃打造怕是緩不濟急,我問過你兄長沈永,鑽磨銃管要一個月時間,現在我已經找了十幾個人給你兄長當學徒,同時也在鑽磨銃管,也試着看看能不能改進自生火銃,或是改進一下鳥銃。戚帥的這鳥銃,若做工合格也不失爲利器,但仍有可改進的地方,比如火藥和子彈能不能定裝,不必散裝在身上,打放時火星噴賤,我很膽心不光是燎傷臉頰,不小心會引爆藥罐,那便會有死傷。”

    沈亮點頭道:“大人擔心的極是,我們登州兵在訓練時都經常會有人引爆身上火藥,或死或殘是難免的事。”

    閔元啓瞪眼看着這登州兵,說道:“你既然知道爲甚不早說?”

    “我以爲大人早便知道,還很敬佩大人的勇武。”

    閔元啓一時默然,眼前這小子沒準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之後,不僅自己不怕死,怕也是不將旁人的性命看在眼中了。

    “這事你晚上下值後和你哥好好商量一下,針對火門和火藥儲裝等事都要商量,看看能不能拿出辦法來。和你兄長說,拿出一個改良的方案我便賞他五十兩銀,絕不食言。”

    沈亮笑了笑,說道:“大人的千金一諾,我們從未懷疑過。”

    沈亮遲疑片刻,又道:“是不是海寇和土匪就要來了?”

    “還沒有確定,”閔元啓道:“不過算算時間也快了,其實他們也算夠慢的了。”

    ……

    梁世發身邊是整整一個小隊的部屬,他們沒有穿着鮮紅的戰襖,只是穿着平時普通的襖子或短褐,赤着頭或是包着黑布,一夥人在海邊架起竈臺,衆人合力,將五百多斤的大鐵鍋架在竈上,搭起棚子,引入海水制滷,幾天之後,開始點火煎鹽。

    這樣的事在雲梯關一帶幾乎是太常見了,簡直是不值一提。

    在海邊此起彼伏到處都是這一類的煎鹽的棚子,很多軍戶如蟻羣般的忙忙碌碌,以煎鹽來說,眼前這十多人忙活一個月可得五六千斤鹽,平均每人可得一兩,但要去掉柴薪費用,畢竟衆人去打柴或是買柴火均是成本,再扣掉給武官們上交的銀子,此前還要給水關鹽丁一份,這樣一算,所得就真的相當有限了。

    也就是農閒時候做這些事,比攬工的收入還要低些,還得起早帶晚忙碌不休,柴火點燃後濃煙大起,每天均是煙熏火燎,每個煎鹽的軍戶都是兩眼通紅。

    這樣的事,梁世發和這一小隊的旗軍其實早就不做了,這一次僞裝前來,繼續做此前的這些活計,各人居然是相當的不適應了。

    “我哥在鹽池推鹽,晚上上工,響午回家吃了飯睡覺,下晚再起來。我就說鹽池的活有些辛苦,現在他孃的再來煎鹽,感覺還是到鹽池上工輕省啊。”

    “那是,晚上又不熱,來回推板來回走,隔一個時辰休息一刻鐘,其實就是來回走,也不算太累。”

    “咱們還是怕走路的人?前年我聽說安東的糧比灌南的糧便宜四分銀,生生挑着扁擔多走了百多里路,能多買幾鬥糧纔要緊,還怕走路?”

    “鹽池的那活計也是輪換做,十天一換,夜裏推十天鹽,再十天就白天上工,打包裝鹽,比推鹽輕省的多,也不是一直勞累。”

    “說來說去還是咱們好,雖然每天練的苦哈哈的,但銀子糧食都是頭一份了。”

    小隊的人熬着鹽,這些人都是梁世發挑出來的人手,原本就是一個百戶裏的,知根根底不說,人都是能說會道,爲人機警靈醒,這纔夠資格跟着梁世發在海邊僞裝哨探。

    梁世發穿着鴛鴦襖服,內裏的棉襯已經拿了,成了一件單袍,三月底的天氣已經相當和暖,太陽光下海風很大,吹在人身上卻是感覺很舒服,淺黃色的海水撲在腳下不遠處,這是一大片灘塗地,是雲梯關到鹽城一帶的典型地貌,大片的泥土地,沙灘,溼地在潮汐作用下形成的地貌,漲潮時淹沒,退潮時顯露出來,這種地貌只長出一些淺草,不能耕作,也不適合修築港口,因爲離可以停船的海面太遠,根本無法裝卸貨物,這也是這千里海岸缺乏良港的原因所在。

    除了海州有港口外,元時的海漕便是在雲梯關裝運海船,船泊可以停靠在淮河的出海河口,在那裏修築棧橋碼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

    梁世發沒有干涉部下們的閒聊,做活的時候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在他們身後北邊不遠是趙世祿的百戶,距離第三百戶最遠,關係也最疏遠,由於趙世祿和李可誠關係密切,在第三百戶需要大量人手之時,趙世祿不顧衆人反對,強留治下軍戶留在百戶內,不得擅自外出。這人身爲百戶,對麾下旗軍和餘丁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力,這種權力在平時看着根本不算什麼,但真的下了命令之後,違令者就得考慮抵抗百戶軍令的後果,趙世祿要真的下了狠心,直接將麾下旗軍餘丁絞死,背後還有李可誠這個千戶撐腰,難道還有人去尋這個百戶的麻煩?

    這麼一來,這邊百戶裏的旗軍餘丁們只能看着別的百戶到第三百戶去做工賺糧,羨慕之餘,也只能繼續在沿海地方繼續辛苦熬鹽,眼前這一隊人,說着笑話,紅着眼做着沉重而辛苦的活計,這一幕在這附近十來裏的海面上,實在太尋常不過了。

    在他們身後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官道,這並不是百戶到千戶所的小道,而是不折不扣的官道,由這條道路一直北上向西,大約百五十里路便是海州州城。此時整個江北只有揚州和淮安兩府,徐州和海州是直隸州,地盤轄區都相當小,鹽城和宿遷尚只是縣,海州這條官道,只容兩車並行,夯土植樹規制倒是不差,這也是當年備倭時所修,沿途有急遞鋪和幾個驛站,不過現在極少官員從這條官道走,也沒有兵丁往來換防,只是方便了從雲梯關這裏到海州貿易的商人和探親訪友的普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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