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九十三章 探子
    這麼說說笑笑到了近午時分,梁世發回頭一瞥,看到了一個貨郎挑着擔子,晃晃悠悠的自遠方而來。

    梁世發一看便是笑起來,接着趕緊將臉轉過大半,只用眼角餘光看向那邊。

    那貨郎身量中等,體格比一般人要粗壯許多,挑着沉重的擔子根本不以爲意,看他那隨意輕鬆的模樣,就象是扛着根空扁擔一樣。

    梁世發一看便知道此人可疑,哪有貨郎這樣沿着官道走,沿途過來好幾個百戶和民間村落,這人不走村落,卻沿着官道走,也不叫賣吆喝,一邊走一邊左右顧盼,一看便知道是身懷目的,根本不是個正經貨郎。

    梁世發扮貨郎打探消息時卻是步步小心,甚至在貨價上錙銖必較,他走之前和真正的貨郎聊天打探消息,做起生意來相當熟諳老練。梁世發原本也是在商行幹過夥計,身上原本就有些生意人的氣息,這樣走了十來天,絲毫未受人懷疑。

    若是梁世發如眼前官道上這漢子一般,怕是早就被南邊的那些土匪發覺不妥,想要平安活着回來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

    好笑之餘,亦復心驚,來哨探的人這麼大搖大擺,甚少忌憚,只能說明對方的力量相當強大,這給了哨探行事無忌的底氣,想到這一點,梁世發也是心頭一沉。

    “小旗,”梁世發挑的漢子都異常精明機警,除了梁世發看到不對,其餘各人也自然是發覺了不妥之處。一個漢子慢慢靠攏過來,神色不變的小聲道:“要不要將那廝給逮過來,拷打盤問?”

    “不妥。”梁世發搖頭道:“他們派人出來定然不止這一人,逮了一個會驚動其餘人,也會使派出來的人警覺。咱們要的就是他們麻痹大意,斷然不能打草驚蛇。”

    “那咱們出人盯着這人?”

    “不必了。”梁世發想了想,說道:“他們從北邊過來,要回程最省事的走法就是從這官道再往北去。我看他這驕狂模樣,未必會小心提防,回程多半還從這裏走。”

    “那他會不會看到咱們百戶裏的虛實?”

    “你說呢?”

    梁世發臉上似笑非笑,提問的部屬自己也是笑了,說道:“這人連最外圍都進不去,咱們安心等他迴轉便是。”

    現在由於局面緊張,外圍哨已經推進到哨樓外臨河地方,這些外來的生面孔連外圍哨都過不去,不管是什麼行人,商人,貨郎,遊醫,道人,和尚,不管用什麼身份掩飾,反正過不去便是過不去。

    就算僥倖混過第一道哨卡,往裏去村口和四周都有哨樓和遊動哨位,再往裏還有若干個巡哨組,現在很多外來百戶的工人都走了,留下來的都甄別造冊記錄姓名,管理相當嚴格,這些土匪海寇的哨探連本地人都不是,根本就進不得百戶內部,更不要說哨探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了。

    眼前這貨郎就在衆人的目光之下,大搖大擺的向前而行,看其走的方向還不是直接過河往第三百戶,幾裏外就有過河的渡口,這人並沒有跟隨人流渡河,而是繼續往西前,那邊有兩座小型土城,是淮河兩岸當年五座備倭土城中有兩座,只有一些無地無家的赤貧之家在那裏勉強安身,再往西去,過河之後便是千戶所城,也是方圓幾十裏內唯一一座還象個樣子的小型城池,方圓三裏多,內有千戶所衙門和多座寺廟道觀,跟着這貨郎行走的還有一些香客之類,這幾天天氣晴好,頗有一些附近的居民百姓到所城的道觀寺廟去燒香拜佛還願。

    貨郎夾在一羣香客和探親訪友的人羣之中,絲毫未感覺到自己有多扎眼奇怪,就那麼左右顧盼,洋洋得意的往西邊走了。

    梁世發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人,直到那人拐過一道彎,在一大片柳樹之下消失不見,他才轉過頭來,輕輕吁了口氣。

    不知怎地,這一次的盯梢防備細作的差事又是交給了梁世發,軍需官的職使韓森沒辦法一直兼着,閔元啓是交給了閔元金來代掌軍需,相對於精明懂算學的梁世發,閔元金的能力肯定要弱上一籌,聽說最近幾天閔元金每晚都得到百戶官廳裏去開小竈,白天帶隊練兵,還得分掌軍需之事,晚上又得掌燈夜讀,學識字之餘,看樣子還得學蘇州碼子,梁世發想到自己當年學習時的困難情形,也是頗有一點幸災樂禍之感。

    公允來說,軍需官這職位梁世發更適合,但跑過一次遠門,打探過一次消息之後,梁世發感覺自己也很喜歡這種詭祕複雜和稍有危險的差事,他喜歡這種在鋼絲繩上走的感覺。

    這一次的哨探警備,發覺敵方探子時的這種快樂,真的是比做一整本的賬簿要愉快十倍百倍,梁世發感覺自己有些發瘋,若家人知道他的心思怕是要吵鬧起來,但梁世發就是喜歡做眼前這些事,這是相當矛盾的心思,梁世發左思右想,感覺還是上一次出門時和閔元啓學習的那兩天弄出了差池。

    什麼盯哨,反盯哨,情報彙總,速記,如何套消息,僞裝,還有什麼情報,刺殺,行動等等……當時的梁世發感覺象是在聽天書,最近這一陣子,反而是越來越有感覺了。

    就以眼下之事,僞裝和消息傳遞都已經做好了佈置,就算有人在暗中盯着這一夥旗軍也發覺不了異常,沿海十幾裏地到處都是淮河北邊各百戶包括民戶立的竈,因爲納潮制滷當然最好是靠近海邊最爲省時省力。

    這些棚子下到處是煎鹽的大鍋和相應的設施,一般就是以五六人或十來人爲一組,這麼多竈戶軍戶,根本沒有辦法辨識來自何處,當然也不會有人過來盤查底細,外來的土匪海寇更是無力,這般隱藏最爲安全妥當。

    看到那貨郎走遠了之後,梁世發坐下來,用炭筆寫了一封短信,封好之後交給一個旗軍,令其直接送到河渡碼頭。

    碼頭上撐船的船伕原本就是第三百戶的人,梁世發換了一個自己的部下在渡船上撐杆,看到那個部下取了自己的信之後迅速撐船離開,梁世發輕輕點了點頭,放下心來。

    但這事完了之後,一種凝重緊張的情緒在整個隊伍間瀰漫開來。

    海盜和土匪要來襲的消息早就傳揚開來,工地上爲此走了近二百人,剩下的人是被種種辦法穩了下來,若不是應對得力,怕是鹽池和工地的外來人要走掉大半。

    就算是軍營,也是用獎懲辦法,加上一顆人頭才穩住了軍心,而且還得益於平時的嚴格訓練帶來的潛移默化,便旗軍們更容易遵守軍規軍紀,若是不然,憑着衛所軍一慣的傳統,衆多旗軍聽到土匪來襲的消息時,早就該一鬨而散了。

    此番土匪和海盜既派了探子細作過來,顯然不可能善罷干休了。

    就算細作們沒有打探到什麼有用的消息,海盜土匪們顯然也是不會太過在意。只要將道路打探清楚,弄清楚第三百戶在何處,估計敵人就會大股前來,一場惡戰勢不可免。

    “現在要緊的就是弄清楚來敵有多少人,多少股土匪,海盜有多少。”梁世發對部下們沉聲道:“一切有大人作主,咱們的任務就是弄清敵情。接下來的時間各人眼睛都給我睜大了,我估計傍晚前後,土匪細作就會一一返程,到時候咱們一定要跟住了,萬萬不可懈怠大意,有負大人所託!”

    衆人都不出聲,但所有人目光俱是十分凝練,堅定。他們都是第三百戶的老人,這一段時間內百戶裏的變化各人均是看在眼裏,並且享受到了實際的好處。從閔元啓開始興造鹽池和訓練旗軍時開始,整個百戶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人從每天捱苦受餓,忍飢挨餓,到每天均有糧可領,婦人們不再抱怨,孩子不再半夜被餓醒,甚至到了如今這時候,各個受訓的旗軍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再下一次出鹽之後,每人均可以領一兩到數兩不等的月餉……就以梁世發眼前的部下來說,其中好幾個俱是隊官,每月可領一石糧,二兩銀,糧食是精糧,若這收入全換成粗糧,則每個月最少是三石以上的純收入,一年好幾十石糧的收入,全家老小再也沒有捱餓的可能了。

    不僅喫飯,還可喫肉,新衣服,精米白麪,甚至重修老宅,這些以前發夢時想的好事,已經近在眼前。

    梁世發眼前的衆人都是閔元啓麾下的實際受益者,忠心根本不待多言,當下衆人不再言語,手頭上還是忙着煎鹽之事,心思卻是根本用在官道上的來往行人之上,絕不敢有絲毫懈怠大意。

    ……

    沈永住處前方又蓋起了一排瓦房大屋,蓋屋的材料俱是新燒出來的青磚青瓦,俱是原色,看起來相當樸實無華。城中的大戶人家蓋造大屋,俱是要描金繪彩,泥作們便都是做這樣的事,眼前的這一排房舍,南北左右對列,俱是五間的磚瓦房,中間留的院落鋪以青磚,四周有挖出來的排水溝渠,堅固不說,也是相當的乾淨整潔。

    對住慣了茅屋草舍的人來說,能住在這樣的屋裏已經算是終極的夢想,沈永等人剛到百戶裏時,待遇比在所城中就強出不少,他們和受訓旗軍一樣每日領四升糧,一家人已經可勉強喫飽。

    待鹽池出城後,再挖新鹽池,又興造各個工地,工匠們的地位水漲船高,現在如陳德,沈永等大匠的地位等同於旗隊長,每個月可領四兩銀,兩石糧。

    對工匠這麼高的待遇,並非沒有人嫉妒或是反對,這些意見俱是被閔元啓給壓了下去。

    在閔元啓看來,對工匠和技術的排斥和壓制,簡直就是莫名其妙,相當無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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