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什麼宅心仁厚的大俠,對於妙,也沒有責任和義務要保護她到最後。
說穿了,他們彼此本來就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不是因爲一些機緣巧合的誤會,本來也不會相遇。
即便到現在,他們說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
程末慢慢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又飛快睜開,握着劍的手更穩了。
他不想再捲入到其他莫名其妙的事情裏,整場事情的嚴重性早就超乎了他的控制,不是他繼續扮演一個殺手、收拾掉幾個小魚小蝦可以解決的。神通傳承這種關係到一脈族羣興衰繁盛的重要東西沒人會放過,依氏一族已經發現了他們,那麼就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搶奪,即便是有赫連氏的阻礙,他們也不可能放棄。
而且赫連氏一旦出手,也就意味着他徹底被陷入了翠羽山內部的仇殺糾葛中,是更爲麻煩的一件事。
唯一的選擇,就是將事情結束在萌芽的狀態。
這不僅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這個女孩。
程末的心逐漸變得冷靜。
妙,真的天真的可以。她或許沒有想過,這個時候回家,對她自己又意味着什麼。
放任這個女孩一個人在山頂上,她也活不過太長的時間。
如果被依氏一族找到,他們更不可能在乎這個小女孩的性命。
而且即便她僥倖無人發現,留下她一個人,依她現在的身體,又能支撐多久呢?
已經被外來的元氣折磨得千瘡百孔、全靠藥物壓制,才勉強撐到了今天的嬌小身體。
程末可以保證,自己至少不會讓她感覺到任何痛苦。
劍身一點點下沉,那如銀鏡般閃爍奪目的鋒刃,映照得妙的背影也愈發清晰。
他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耽擱在這裏。
他還要離開,還要繼續走下去,還要去尋找自己的身世。
爲此他已經付出了太多,也就更不能停下,不能有任何事情阻礙他!即便他已經爲此找了整整五年,踏過了平原、海域、大漠……也不能停下。
他必須繼續找下去,他經歷了那麼多苦難、修行了那麼多神通,不是爲了留在這裏陪着女孩玩過家家,而是爲了找到自己是誰。
爲了他父親、爲了他自己,他必須知道自己是誰!
他必須知道!
劍勢的寒光,如同連綿的白雪傾瀉而下,化爲了昏暗中唯一的醒目之源。
在這剎那間,他也是唯一一次,透過了雪亮的鋒刃,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樣。
倒映出來的,是一副如白紙般蒼白臉上,帶着扭曲的面龐。
程末一個寒顫,手上的劍柄也握持不住,掉落了下來。
正好插在了妙的枕頭邊上,落在了她的面前。
注視着劍刃反射下自己恢復正常的面容,程末下意識的還是摸了摸臉,大口喘着粗氣。
方纔看到的一切仍舊曆歷在目,程末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心卻在滴血。
拼盡全力想要看到的,難道就是爲了那一副醜態嗎?
釐清了繁雜的思緒,程末重新伸手,想要把自己的劍收回來。
藉着劍刃的反光,他重新看到了妙的臉龐,看到了女孩睡熟中安詳的模樣。
彎彎的眉毛就像是微笑的月牙,即便是睡熟了她的臉上也能看到煥發的容光。
也許在夢裏,她所見到的一切,也都是美好的吧。
程末收起了自己的劍,起身走了出去。
昏暗的房間,再次少了一個人影,顯得空空蕩蕩。
門戶關閉發出了“砰”得響聲,躺在牀上的妙,忽然睜開了雙眼。
……
“爲什麼放棄了呢?”月明星稀的夜空下,言歸忽然問道:“明明你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我也不會阻攔你。雖然你的行爲我不認同,但我也我和你說過,跟在你身邊,我只是給你建議,最後你無論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接受。那爲什麼在最關鍵的時刻,你又選擇了放棄?”
“並非如此。”程末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想到了自己。”
“你自己?”
“我不是同樣,因爲元氣的衝突,每日受盡折磨嗎?這樣的自己,依然頑強地堅持了下來,爲什麼對她,就不能多一些機會呢?”
對於妙這個女孩,也是第一次,讓程末有了名爲“同病相憐”的感覺。
言歸笑了:“也許很多時候你是個精明人,但幸好,你也會偶爾‘犯傻’。”
當然會爲此感覺開心,在見識了這個年輕人爲了一切都近乎不擇手段的時候,唯獨也發現了,在他年輕的內心中,也還是留下了一絲寶貴的底線。
從來如此,幸好如此。
程末也是一笑。
繼而臉色陡然變化。
夜幕下的村落中,空蕩的小路上,本來應只有他一個人。
不知從何時起,在他的眼前不遠處,又站着另外一個人影。
瘦長的身形,寬大的胯部,還有細長的脖子,看起來就像一隻掐腰的老鷹,站立在他的眼前。
尤爲特殊的,是夜色下,他那一雙紫色的雙眼。
程末可以肯定,在原本那個地方絕對空無一人,而且之前在村莊裏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他就像一個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眼前,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時刻,已經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人是鬼?”言歸也凝重道。
程末一言不發,真元悄然遊走於全身,準備應對一切不測。
那奇特的身影卻只是看了他一眼,忽然轉身,消失在了小路的拐角處。
“追上去,這時候出現這樣的角色,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言歸大聲道。
不用他提醒,程末已經開始了行動,身形如電,緊緊跟着對方的身後追了上去,繞過了拐角處,果然在另一條小路上重新看到了他。
他繼續向前走,像是一個漂浮的幽靈。不管程末怎麼追,和他的距離都沒有絲毫縮短。
“快點啊,要不然就跟丟了!”言歸急不可耐。
程末再次提速,在那個影子消失在另一個拐角之前,及時跟了上去。
可是轉到了這裏,卻也無論如何再難發現他的蹤跡。
“奇怪,哪去了?”言歸摸不着頭腦,這麼大的一個人,還能人間蒸發了不成?
程末也是奇怪,二人的視線都在四處搜尋,然後不約而同,停留在一個地方。
那是一道門戶,虛掩着的門縫輕輕打開着,裏面隱隱有微光透出。
程末和言歸對視了一眼,之後邁步朝着那裏走了過去。
推開大門,裏面溫和的光芒包圍了他的全身。
奇特的黃光,不夠刺眼,但足以看清身邊每一處角落。
……
“嘿咻——”妙趁着夜色,偷偷跑了出來,爬上了主峯的山頂。她的身體輕巧,配合小孩子旺盛的精力,一路攀登,竟然也毫不費力,只有偶爾太高的階梯,對她矮小的身體構成了一些阻礙。
山頂平臺上,按照以往的記憶,她順着路途一陣小跑。四周的一切早已付之一炬,夜色的孤悽中,她的步伐也沒有任何的遲疑。
來到了曾經的住所前,坍塌的廢墟依然維持在原地,上面落滿了灰塵。回憶着曾經在這裏生活的過往,還有災禍降臨的那一天,她年幼的面龐上,也是第一次出現了一抹哀傷。
不過很快,她就恢復了過來,轉身跑到了那兩座墳墓前,在中間間隔的一處假山裏的縫隙不斷摸索着什麼。
如果是放在這裏,它或許還留了下來。
尋找了片刻,妙的臉上露出了歡喜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件東西,伸手拍掉了上面的灰塵,看着它還保持無恙,也纔開心地笑了出來,將之鄭重地放在了懷裏。
唯獨沒有發現,在她的背後不遠處,輕微的腳步聲,結連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