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寧大腦一片空白。

    她沉默着,飛速地在回憶疼暈過去之前她到底說了些什麼。一瞬間,雪白細膩的臉蛋上浮現出貴妃醉酒的美感。

    子潤?

    沈芳寧的舌尖在嘴裏徘徊,她逡巡不前。姑娘家臉皮薄,有些話抹不開面,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怎麼不記得……傅大人怕不是聽錯了吧。”

    傅正則道:“也許吧。”

    他這麼輕輕地帶過,沈芳寧卻不自在了起來。她與男子相處的經驗少得可憐!而傅正則又不是別人,沈芳寧將他看做同病相憐的一路人。

    今日並非休沐的時日,而他出現在這裏,無疑是因爲得罪了首輔。得罪了首輔,如今天子年少,那便是斷了大半的仕途。女眷多愛八卦,那日蒔花宴沈芳寧便聽了一耳朵,或關於傅正則,或關於她的。

    沈芳寧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看在眼裏。

    任一人從高處、從衆人吹捧的少年名士,到如今人人避嫌的地步,那滋味可不比沈芳寧寄人籬下好受。

    沈芳寧的腿微帶有一點痠麻,她皺着眉頭將腳踩入繡鞋裏。琉璃應該是將它拿去烤了一會兒火,踩進去時仍然感受到了餘熱。她窸窸窣窣地起身,腿便猝不及防地一軟,“哐當”一聲,手旁的木樽便倒在地上,這時沈芳寧才發現她的腳腕應該是崴了。疼痛從腳腕上蔓延開來,她被憋出的淚在眼眶裏打着旋兒。

    屏風外的身影動了。

    她佝着身子,微仰起頭,看見了竹青的素面直裰——一雙十指修長的手掌伸到她的眼前。沈芳寧愣了片刻後,垂着眼將手遞了過去。兩掌相握時,沈芳寧才發現這雙手帶着些許溫熱,寬大的手掌給她了一絲安定。

    於是她借力起身——傅正則看似清秀俊朗,實則有一番力氣,不像文弱書生那樣花槍式的虛力。沈芳寧只是粗略地感受到他將她從地面上拉起的力道,而她站起來由於腳腕上的扭傷實則並不平衡,她塗着粉紅的蔻丹的手指牢牢地抓住傅正則的手掌。

    然後她又坐回了榻上。由於肩膀的傷,她連手也不能輕易移動。傅正則便將她的腿放到榻上,又牽起錦褥拉到在她的膝蓋上去。

    面對着近在咫尺的臉,沈芳寧情不自禁/地躲閃着眼神,一抹紅暈從脖頸處慢慢爬上耳根,她低下頭,不敢看向傅正則。然後她看着傅正則的白淨的手上有淺淺的紅痕,那是沈芳寧剛剛攥緊留下的痕跡。

    “傅大人應該知道,我的名聲不大好,可爲什麼見了一面,傅大人便同意定了親?”傅正則坐在榻邊,兩個人捱得很近。沈芳寧的聲音因爲乾澀而帶有一絲喑啞。但她終於問出了一直盤旋在心尖的問題。

    沈芳寧不會再遇到比傅正則更適合的人了。

    這是她一眼看見傅正則就明白了的事情。

    但對於傅正則來說,她並不是唯一。

    傅正則沉吟片刻,他笑着說:“我們都一樣,三姑娘不是也沒有嫌棄傅某嗎?”

    她怎麼會嫌棄他呢?

    沈芳寧在心底想道。

    “那……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沈芳寧想了想,堅定地說道。

    傅正則越發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誤了。他看着沈芳寧黑亮亮的瞳仁,裏面映襯着他的模樣。姑娘的心思淺顯直白,一眼就很好看透。而傅正則年長她八歲,經歷的卻比沈芳寧要多得多。

    他這樣的人不易動情,但如果有這麼一個人願意相處着,傅正則也覺得未來不是那麼的無聊了。

    他繼續問道:“哪怕我將來不能平步青雲,甚至一蹶不振從此泯然衆人?”

    沈芳寧凝睇着傅正則,她似乎想從傅正則的臉上看出什麼。可朝堂上修煉的狐狸哪有那麼容易被看穿,於是沈芳寧只從他的神色上看出了——

    落寞。

    這讓她她鼻頭一酸,卻依舊笑着搖搖頭。

    雨聲淅瀝,落在芭蕉葉上。風從窗櫺外穿過罅隙吹了進來,帶着雨水的冰涼,似乎還有剛纔在雨中的感覺。

    沈芳寧沒有再說一個字,可傅正則卻看出來她的認真。

    其實傅正則從前是見過沈芳寧的。

    那時候沈芳寧纔是十五歲,和沈三爺在揚州居住。傅正則彼時還是剛成爲探花郎的少年,他自幼仰慕沈三爺的文章,便由於送嫁親妹在揚州寓居了十幾日。

    也是那時候他見到了和這時候完全不一樣的沈芳寧。

    如果說以前的沈芳寧是春日裏初開的桃花,稚嫩而嬌俏。那麼現在的沈芳寧則像秋日裏的木樨花,淡淡的,溫婉的。

    傅正則突然擡起了頭,他直直地看着沈芳寧。面如冠玉的臉龐浮現出不可置信地神情,沈芳寧卻更加疼惜他了。

    因爲,她和他,很像。

    沈芳寧從沈三爺的女兒變成沈家三房的孤女不過一夕之間,她看着從前對她尚有幾分關懷的老夫人冷硬如刀地看着她;看着從前對她呵護備至的大伯母突然變了臉色,從她的手裏搶走了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沈家的人都恨不得把她裏裏外外剝皮拆骨地看一遍,不肯放過每一處。

    她被趕到最遠的湘月居,身邊只有琉璃和琥珀兩個親近的丫鬟。後來還是沈老夫人好名聲,又讓大伯母給她指了兩個剛留頭的丫鬟做水房的活。

    她不得不在沈家低下了她的頭。

    沈芳寧不大愛想從前,她更願意看向以後。

    “我一向說話算話。”她有些拘謹,明明隔了一個人的距離卻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傅正則的呼吸交纏着。

    突兀的,沈芳寧看到她說完話以後,傅正則俊朗的臉龐上漾起淺淺的笑意來。

    傅正則溫潤地笑道:“嗯,三姑娘一諾千金。”從脣角到眼尾,是一種俊雅的笑容。在沈芳寧的心尖一撓,她同樣也笑了起來。

    “姑娘,琥珀進來了。”

    溫軟細膩的氛圍立即被這一聲給斬破。

    吱呀的門從外拉開,挾裹進外面的寒冷。琥珀一腳踏了進來,朝着左右張望,在看見屏風那雙雙人影時又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只聽見沈芳寧對着傅正則說:“沈家的事情,還請傅大人不要插手。”

    沈芳寧太久、太久沒有依靠過別人了,她做事喜歡有首有尾,沈清宗既然下得了手,也別怪她阻了他的康莊大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可惜,她是女子,而非君子。

    但沈芳寧不想把這種麻煩帶給傅正則,她不想讓自己成爲他的累贅。明明他的仕途也夠折騰了,她不想讓他雪上加霜。

    沈芳寧不再是踽踽獨行一個人,對她來說,是這兩年多來的唯一期望。

    傅正則聽後沒有驚詫,他只是嗯了一聲。

    “琥珀,進來吧。”

    琥珀聽了沈芳寧的話,如蒙大赦,她跨過門檻,快步走了進來。

    琥珀躊躇在那裏好一會兒了,她心裏腹誹着琉璃忒不靠譜,她醒來就沒看見琉璃。害的她現在進退維谷。

    她向傅正則納了一個福,立即轉過身,彎着腰對沈芳寧說道:“姑娘,你還好嗎?”圓溜溜的眸子裏全是擔憂之情。

    沈芳寧存着逗弄琥珀的心思,她搖着頭,沉沉地說道:“不大好。”

    “怎麼……怎麼會不好呢?”

    琥珀立刻皺起臉蛋,淚珠子盈滿了眼眶欲墜未墜的。

    她手裏抱着一個厚實的棉布的八角手爐,琥珀摸到沈芳寧的指尖——冰冰冷冷的,就像被井水浸過的石頭一樣。她的臉愁苦着,立馬塞了手爐到沈芳寧的手中,“姑娘,這是我找知客師父給你灌的熱水。”

    琥珀猛地一吸鼻子,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鼻尖立馬紅彤彤起來。

    沈芳寧放着手爐在膝蓋上,她的手摩挲着並不精緻的套子。但她顯然被琥珀的樣子給逗笑了,她笑着說:“可別我沒有倒下,你先倒下了。再去耳房歇歇吧,今日也辛苦你了。”

    若不是琥珀,就憑沈芳寧一個人,哪裏還有周旋的餘地?

    琥珀是個看似老成實則還是個小孩心性的姑娘。她和琉璃心思純正,那些日子她們陪着她也受了不少看菜下碟的人的臉色。可卻一字一句也未曾在她面前透露過……

    琥珀聞言,應聲告退。

    傅正則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旁邊,澄亮的光透過明紙糊的窗戶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柔暈。沈芳寧明媚地笑着看琥珀離去,然後才又看向了傅正則。

    她似乎忽略了他。

    他看着不是很開心。

    兩種想法相互交織在腦中,沈芳寧產生心底有一絲困惱。

    她偷偷地偏過眼去看向傅正則。

    明明是相同的坐姿,卻是不盡同的眼神。沈芳寧心底忖量着,而傅正則驀地出聲,則將她嚇了個激靈。

    他右手握拳抵在鼻息處,便先低頭淺笑。須臾後,他才擡頭,灼灼地看向沈芳寧。

    沈芳寧被他這麼一盯,一臉茫然地看着傅正則。她張開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便聽見傅正則說:“芳寧可從沒有對我這麼笑過。”

    那一剎那,沈芳寧的心猛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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