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如炬,與沈芳寧覿面對視。溫潤如玉的嗓音輕輕地刮過沈芳寧的耳畔,這讓她的耳尖癢酥酥的。

    傅正則一向都叫她“三姑娘”,可偏偏芳寧二字從他的嘴裏吐出來,多了那幾分繾綣。喫味的話語被他一本正經地說出來,讓沈芳寧瞪圓了眼睛——怎麼還計較起來了呢?

    她偏過頭,髮梢拂過掌心,癢得讓她握住了這一把青絲。窗外的雨瀟瀟地落,天頓時又變得暗淡起來,屋內的光也遠不如之前亮堂。

    這場雨,斷斷續續、沒完沒了的。

    她握着手爐,朝着傅正則囅然一笑。丹脣一牽,露出兩個梨渦。少女的眼眸柔媚,粉粉嫩嫩的耳垂,讓人觀之可親。

    傅正則的手指微動——

    “姑娘,喝藥了。”

    吱吱嘎嘎的木門再次開啓,傅正則的眼神收回來,掠過一絲可惜。

    沈芳寧全然被琉璃手中的藥吸引住了,她一聽,就覺得這藥喝一口如齧檗吞針。她蹙然地看向琉璃走來的方向,眼神悁悁不快。

    琉璃先朝傅正則屈膝行禮,她手裏端着一碗黑釉寬口碗,裏面盛着深褐色的藥汁。整個狹小的臥榻邊,霸道地被充斥着這一股濃烈的草藥味。

    傅正則見了,便說道:“把藥給我吧。”說完他便接過琉璃手中的藥,羹匙攪動着藥汁——沈芳寧只覺得味道越發濃烈了。

    他舀起一勺藥,遞在沈芳寧的嘴邊。沈芳寧迫於無奈,只能順着傅正則的動作,偏過頭去喝。

    嘴巴里的藥味滑入喉中,卻依舊衝上鼻尖。這讓她微不可查地輕斂長眉。

    而琉璃驚訝地左右瞟覷沈芳寧和傅正則,在他們兩人之間盤桓。

    接着她朝着沈芳寧道:“姑娘,外面下着大雨,山下的路被滑下來的山泥封住了,聽寺廟裏的師父說要明日才能回去。”

    明日?

    沈芳寧經歷了驚心動魄的這一下午,她只覺得疲累。傅正則在一旁沒有說什麼話,他只是不厭其煩地一口一口喂着沈芳寧喝着藥。

    沈芳寧在和琉璃說話,不知不覺間,她竟然將藥喝到底了。

    沈芳寧再湊過去時,撲了一個空。她羞赧地看着傅正則,嘴巴里卻突然被塞進了一顆金絲蜜棗。她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訝地看向傅正則。

    蜜棗甜滋滋的,蜂蜜的甜膩融化掉了藥汁遺留在嘴裏的苦澀。

    傅正則被她的表情所逗笑了,他問道:“甜嗎?”

    沈芳寧暈乎乎地點點頭。

    傅正則看起來很高興,但她只迷糊了一剎那,就問道:“你怎麼有蜜餞?”

    “是因爲二爺說這藥比尋常的藥要苦的多,讓人去找師父拿的。”琉璃在一旁接過沈芳寧的話。

    “蜜餞是小孩子喫的了……”沈芳寧聽了,小聲囁嚅道。

    這一說,琉璃卻低頭淺笑起來。惹得沈芳寧頻頻地看向她,秀眸瞪服琉璃,讓她乖的跟個鵪鶉似的。

    隨着曜靈西匿,暮色冥冥,雨珠抖落一地潦水。杳杳鐘聲,佛門淨地,更是寂靜一片。

    昏黃的燈芯燃起,燭火跳動,沈芳寧靜靜地趴在牀榻上。琉璃在給她換着藥。

    “他們好狠的心,也下得了如此重手!”琉璃一邊將藥敷在她的肩膀處,如雪白、如胰子一樣細膩絲滑的肌膚上突兀的有一道暗紅色的傷口。傷口不深,小拇指長,卻依舊能看見滲出的血珠。白色的粉末倒在傷口上,讓沈芳寧咬着牙嘶了一聲。粉嫩的脣被咬得發白,她的額頭生出密密的細汗。

    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琥珀端着一碗清淡的白粥並上兩碟小菜走了進來,她將漆盤放到案上。

    此時,白色的紗布纏裹在她的腋下,和她雪膚融爲一體。沈芳寧將垮到手腕上的領子拉了回來,她小心地動作着。將橘色的繫帶繫好,如瀑的青絲被她撥回到肩後。她趿着繡鞋,走到圈椅裏坐下。

    她摸到了碗沿,溫溫的。拿着筷子夾了一塊素雞,細嚼慢嚥地喫着。

    “傅二爺也是有心了,聽說明天彭程送姑娘和我們回沈家。”彭程便是之前那個眼神凌厲的護衛。

    沈芳寧聽了,眸子裏盈着她也沒有察覺到的高興。

    但琉璃與琥珀一致認爲,傅二爺這是對她們姑娘上心了。

    翌日,天大亮。雨漸漸停了下來,青草翠綠欲滴。沈芳寧走到佛寺外的臺階上,對着背對她的傅正則輕輕的喊了一聲,“二爺。”

    她似乎做不到在光天化日之下親暱地喊男子的字。可姑娘清越的聲音,讓人心生愉悅。傅正則也不打算爲難沈芳寧——畢竟來日方長。

    他偏過身,儒雅俊朗的側臉顯現在沈芳寧眼中。他和澄澈的藍天相互映襯。天青色的直裰穿在他身上,他看起來很瘦削,但未曾有弱氣。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沈芳寧再走進些,向他屈膝蹲禮,“多謝二爺今日送我回府。”她溫柔的笑着,像髻邊的海棠花一樣,整個人鮮活明亮。

    傅正則說:“別委屈了自己,萬事有我撐着。”

    她並不想讓他受她的拖累,可好像已經捱了,她想讓他和沈家的交集不那麼深。沈家這樣的人家,虛僞得可怕。

    但依舊是這麼短短的一句話便讓沈芳寧鼻頭一酸。她吸了幾下鼻子,細聲細氣地應了一聲。

    馬車伕駕着車駛了出來,沈芳寧朝傅正則那兒微彎腰,蹲禮告別。煙粉色的通草花披風嚴嚴實實地蓋在她身上,兜帽下的那張臉蛋,未曾施粉,但依舊人比花嬌。

    沈芳寧的身上帶着恬淡的藥香,糅合在空氣裏,瀰漫而久久不絕。傅正則站在臺階上好一陣子,才緩緩步回小院。

    回到沈家時,出人意料地,大夫人身邊的婆子來接她。

    沈芳寧朝彭程道謝,彭程八尺高的男兒一下手足無措起來,連連擺手。他說,這是傅正則交給他的任務,如今沈芳寧平平安安回到沈家,他也算不復所託。

    平平安安?

    沈芳寧冷冷地覷了眼那站着的婆子。

    倒也不見得。

    待彭程走後,婆子立馬走了過來。她弓着腰,行禮道:“姑娘昨兒一夜未歸,夫人着急着呢。大清早便讓奴婢在這裏等着姑娘,說非要親眼看見姑娘平平安安纔好。”

    她一面說,一面將沈芳寧從正門迎了進去。穿過影壁,沈芳寧看着這一貫的景色,溼漉漉地小道上還有被風雨打落的花。殘香隨風吹入鼻息裏,她眼神清明,嘴角未有笑意。

    琥珀等在府外,她看着兩個瘦高的漢子將左二五花大綁地綁到角門。她給了看門兩個小廝兩串吊錢,讓他們搭把手,將左二拉到香祿院旁。

    “姑娘什麼意思?大夫人的話如今也不管用了?”

    尖銳的聲音響起。

    沈芳寧一向寄人籬下,在府裏的地位也就比丫鬟們高一頭。婆子跟在大夫人身邊,旁人都敬她、捧她,如今被沈芳寧拒絕,她的臉皮拉不下來。於是那張假的出奇的和善貌被她撕下,拔高了聲音,兩隻眼睛瞪的老圓,質問沈芳寧道。

    沈芳寧未曾發怒,她身旁的琉璃卻氣沖沖地說道:“三姑娘打算去哪兒,幹你這個婆子什麼事?何況,大夫人能大得過老夫人?”

    顯然,沈芳寧是打算去香祿院見老夫人。而大房的人出於某種原因,並不想讓她去。

    沈芳寧的臉色沉了下來,眼神冷淬如刀,讓婆子微縮了下巴。但婆子轉念一想,府裏管事的可是大夫人!於是她又挺直了腰板,倨傲地說:“姑娘可要掂量掂量,咱大夫人是慈善心腸,心疼您呢。您這麼做怕不是要寒了大夫人的心呀!”

    就差沒指着她開罵白眼狼了。

    沈芳寧頓住腳步,她嗔笑道:“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教我。”

    說罷,她便打算移步離開。

    可這婆子哪能這麼輕易讓她去香祿院,這樣她可怎麼像大夫人交差!

    於是她連忙追了上去,想要出手攔住沈芳寧。那一雙粗糙的手剛碰到沈芳寧的衣袖,沈芳寧卻靈巧地一閃身,琉璃趁着婆子一個不防,她擡起手來就給了婆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婆子立馬捂住臉,兩隻眼睛紅絲密佈,眼裏閃着兇光。

    “你這個小賤蹄子,憑什麼打我?小心把你發賣到怡香院去!”

    “你是奴婢,我是主子。我的丫鬟自然有我來管教,你若是要找麻煩,儘管讓大夫人來找我就是了。”沈芳寧比婆子高了半個頭,她居高臨下地睥睨她。

    沈芳寧被這婆子四處阻撓已經是心煩意亂,真當她看不出來大夫人的心思?

    只怕這件事,香祿院那位還矇在鼓裏呢!

    可那又怎麼樣,沈芳寧她無論如何也要走這麼一遭。大夫人既然做出來這件事,就不要怕她告狀。

    婆子一臉不忿地離開,臨走時她還啐了一口道:“姑娘也忒不識好了!”

    她心裏鑽營着回去好好地在大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地來上一筆,讓沈芳寧和她身邊的琉璃好好喝上一壺。

    沈芳寧卻當做過耳雲煙,她腳程加快。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黃蕊遮掩下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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