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疆道紅塵 >第二章 1978 二叔 大河沿鎮
    那一年大河沿的冬天奇冷無比。

    大河沿車站,距聞名天下的“火洲”吐魯番60公里,此時還沒有被叫做吐魯番火車站,其實不過是一個轉運站,是鐵路出疆的必經之地。

    說是大河沿,但目光所及除了戈壁灘見不到一滴水。或許,“大河”只是一個傳說或是一個美夢

    天氣陰沉,小小的火車站周圍,是用帆布蓋着的一堆堆貨物,柴油桶,大豆,鋼材,水泥,玻璃,每堆貨物旁都支着一頂帳篷,有些帳篷燒了火爐,拉了電燈,有光亮從帳篷的縫隙中透出,可以聽到裏面有人在談笑,有些帳篷則黑壓壓的,無一絲響動。

    離帳篷不遠,是一個挺氣派的大房子,這就是火車站的核心建築候車室。

    還有15天就是大年初一。

    難熬的一晚即將過去,天空已暗暗地透出亮光。

    候車室裏東一堆,西一堆圍坐着灰頭土臉的乘客。這些人,基本上來自“南北疆”中的南疆。從塔里木沙漠綠洲中的兵團連隊,從庫魯克山中的煤礦,從博斯騰湖的蘆葦蕩中,做驢車,換馬車,“飄大廂”,再轉長途汽車,行程上千公里,然後再排幾天幾夜的隊,拿到一張小小紙片,在候車室充滿希望地挨凍,再經過火車上幾天幾夜的顛簸,回到久別的也許是幾十年的“老家”。

    偌大的候車室裏只有一個鐵皮爐子,饒是爐子燒的通紅,但候車室裏仍然寒氣逼人。圍着鐵皮爐子坐着的是一羣操着南腔北調口音的男人,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着,吐痰,抽菸。其中有一個穿大頭鞋,披軍大衣的頭髮亂蓬蓬,留兩撇小鬍鬚的大個子分外搶眼,他捲了一支大號的莫合煙,“大喇叭”在嘴脣裏忽左忽右,讓人時刻擔心燒着那兩撇鬍須,大概菸葉不好,“大喇叭”老熄滅,一旁的一個胖子討好地不停用火柴去幫他點菸,大個子最後不耐煩了,懊惱地將紙菸擲到鐵爐上,紙菸“呼”地騰起一朵火苗,很快就化爲一撮灰燼。

    這羣人霸佔了候車室最暖和的位置,都穿大頭鞋,有的穿藍帆布棉襖,有的穿軍大衣,眼神精明又有一種見過世面的傲氣。候車室裏其他人只好不停地跺腳,搓手,悻悻地拿眼角不時掃一眼那幫人,但誰也沒有表現出不滿。

    “媽的,貨再不到,走他孃的”“對頭這樣熬下去,硬是大姑娘熬成個老婆娘”這羣人操着各種口音,七嘴八舌地發泄着不滿。他們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望一望那個大個子,彷彿催着大個子快點表態。大個子眼皮耷拉着,誰也不看,自顧自吹手裏的不知誰遞來的一碗開水。

    “快快師傅們,車快開過去,貨到了”一個穿鐵路制服的老頭衝進候車室,大聲嚷嚷着。

    不待吩咐,那羣人爭先恐後地向候車室外跑,轉眼火爐旁只剩幾個條凳。候車室餘下的人愣了一下,立即開始了搶座大戰,有用包袱佔座位的,有張着兩手攔其他人的,有焦急地呼喚小孩的,候車室一時亂成一鍋粥。

    “讓開,讓開,加煤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操着一口河南腔,雙手託舉着一個破舊的臉盆,向人堆擠去。人們紛紛躲避,青年擠進人堆,放下臉盆,臉盆裏卻是半盆碎石子,青年將臉盆反扣,利落地坐在臉盆上,將手急不可耐地伸向火爐,火爐周圍的人們一愣,緊接着笑罵起來。片刻,青年緩過精神,也不做聲,從口袋裏掏出個饅頭,饅頭已凍得梆硬,青年隨手從地上撿起三塊石子,將石子放在爐盤上,然後仔細將饅頭放在石子上,慢慢地烤起來。

    窗外越來越明瞭,又一個冬天的早晨來了。候車室的人們紛紛拿出了乾糧,填補早已飢腸轆轆的身體。窮家富路,即將回到故鄉的人們是對自己慷慨的,他們拿出了各種各樣的喫食:鹹鴨蛋,鍋盔,煎餅,麪包,饢,幾天的候車生活已經按照地域、民族、組織等等說不清道不明的凝聚力形成幾個圈子,互相謙讓着喫食,打聽着對方的車次,計算着到家的日期,探聽着各地的奇聞異事,整個候車室像個鬧哄哄的大市場。

    青年已經將饅頭煨熱,輕輕掰下一塊,遞進嘴裏,半響脖子艱難地一伸,將麪糰乾嚥了下去。他的眼睛晶亮,但並沒有用那雙眼睛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看着手裏的那塊饅頭,彷彿那饅頭隱藏了全世界的祕密。

    半小時後,候車室裏的人們將擠上一節節綠皮火車,奔向各自的故鄉;而他將會面對未知的命運,一步步地往下走。

    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那是個最好的年代。對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在這裏總會找到一條活路。他的人生,將永遠地分爲兩部分,一部分叫“老家”,一部分叫“新疆”。

    “哎,小夥子,裝貨的活幹不幹”候車室裏的遇見的一個司機急吼吼地向青年喊。

    “咋算賬”

    “管兩個大饃,一塊五毛錢。”

    有活才能活,這是個真理。“活”是個巨大的變壓器,要把這個龐然大物裝到俗稱“黑頭卡”的老解放上對裝卸者來說是個艱鉅的挑戰。

    十根碗口粗的松木已經搭在車幫上,粗壯的牛毛繩把變壓器綁的結結實實,八個司機喊起了號子,一起發力往車廂上拉,可是變壓器紋絲不動。撬槓,吊葫蘆全用上了,誰也沒招,折騰半小時後,司機們都泄氣了。青年忽然想起老家上樑,實在太重就堆土堆往上拉;這裏顯然不能堆土堆,但是可以往下挖啊,挖個溝車開下去,然後變壓器就可以輕易地拉上車了。

    青年給領頭的一說,領頭的說辦法是好辦法,但是恁冷的天,又都是石子,那麼大的量,誰幹啊青年說,我幹啊,十塊領頭的說,你可想清楚,最少有二十方的量,明早前必須挖好,挖不好不給錢說罷將一把鐵鍬,一把十字鎬扔給了青年。

    青年剛纔在車廂上已經把地勢看好了,變壓器的側方有不小的一個坑,這樣可以省不少力氣,坑裏是碎石子,應該好挖。

    下午7點了,太陽已經偏西,冷風隱隱地刮起來了,棉襖裏出的汗水被冷風一激透心的涼。青年用鐵鍬把量了一下車高,還差兩尺,按這速度,至少還要挖兩小時。他的意識有點模糊,實在是挖不動了。可是一張明晃晃的大團結在前面等着呢,每挖一鍬彷彿就近一點。

    許久,一團手電的光暈照在青年的臉上,是領頭的那人。他朝青年讚許地點點頭,“小夥子,不是孬種我看這樣就行了,明早我多叫兩個人幫忙,早點歇着吧,工錢少不了你的”

    “師傅,你們這是去哪”

    “克拉瑪依啊,給油田送的”

    “能捎上我嗎”

    “中啊,但是隻能擠在變壓器旁湊合嘍”

    這就是那個年代,整個社會像被攪亂得蟻窩,每個人都急迫地想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被動推動或主動尋找的過程中,生存的空間被最大限度地擠壓並打開,某個不確定的信息,某個偶遇的人,就輕易地改變了你的人生走向,你命運的骰子被高高地拋起,不待翻滾,可能就掉到了桌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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