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空山宴 >第十章 以退爲進得龍悅
    烏金華蓋的雙轡馬車駛入了紫寧宮,車轆碾過一格一格的青石地磚。

    卿如許從赤金吳翠的帷幕向外望去,宮道一塵不染,兩邊立着的銀盔禁衛皆是面色肅穆。她擡眸,看到紫蓋黃牆邊高高飛起的屋檐,上面還立着一排精雕細琢的仙人走獸,有龍鳳獅馬,還有狻猊獬豸,全都都朝着一個方向立着,看着死氣沉沉的。

    再鮮活的靈魂,一進了深宮,也都活不起來了。

    進了華乾殿的門,便有宮人引着,穿過長長的門廊,進了一道暗紅色的高門,又穿過層層低垂的帷幕,進了一扇門,再沿着長廊走到一扇刻着工字紋的紅門前,終於停下了。

    “學士請在這裏候着,待陛下處理完政務,自會傳喚。”

    宮人便退開了。

    卿如許垂首立於門前,聽着殿中似有人聲。

    “這羣吃裏扒外的東西,竟敢欺上瞞下,連賑災官銀的主意都敢打”

    “父皇息怒。”

    “江陵府已是決疣潰癰,貪墨成風,不容忽視。江陵府尹的人隨你調配,你便代朕去收拾這羣朝廷的蛀蟲。”

    “謹遵父皇聖諭。那兒臣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

    卿如許立刻斂眉頷首,垂手恭立。果然就見二皇子從殿中移步出來,細長的眼睛帶着得意之色。

    他見着卿如許,並不詫異,反而信步朝她走了兩步,傾身逼近她。

    卿如許不動聲色地向後撤了撤。

    “臉色怎麼這樣不好等我回來,給你帶些江陵踏春樓的胭脂來。”

    承瑛的低語縈繞於女子的耳側,帶着嘉獎之意。卿如許給他送來的這一份江陵府傾吞賑災官銀的涉案官員名冊,實在是一份厚禮啊。

    “殿外可是卿學士進來吧。”

    殿中寧帝的聲音響起。

    承瑛就已經飄飄然出門去了。

    卿如許忙走入殿中。

    一身明黃龍袍的寧帝立於金燦燦的紅蓋龍椅前,他手中正拿着一本天青色封皮的冊子。

    卿如許伏身行禮後,卻不見陛下言語,耳邊只聽冊子翻動的聲音。她便乖乖伏着地,一動不敢動。

    這倆父子,還真是一家人,都喜歡把人晾着。

    太子性懦弱,資質平庸,一年前惹惱了聖上,被罰於尚安寺思過,一年都未得到回朝的許可。四皇子才德兼備,又長袖善舞,在朝中頗具聲望。而二皇子母族勢強,諸皇子中唯他可與四皇子爭鋒,因而朝中廢長立賢之說不歇,都多以此二人爲推崇。

    今日二皇子領了這江陵一案,此案牽涉官員甚廣,恐怕整個江陵官場都要重新洗牌了。如此一來,朝中的風向怕是也要變上一變。

    “起來吧。”寧帝威嚴的聲音響起。

    卿如許這才站起身來,依然是垂着腦袋恭敬站着。

    “記得朕上次見你,還是你第三次交回擢賢令,破了內庫失竊案之時。朕時常訝異,你一個小小的丫頭,怎地總能做出些驚世之事”

    “陛下過譽。臣還是一介布衣之時,就聽山野村夫也稱頌陛下仁厚禮賢,愛民惜才,省刑減賦,睦鄰安邊。承蒙陛下擡愛,還爲臣開了女子爲官的先例,不然臣也無法施展心中抱負,爲陛下分憂。”

    卿如許想,這種車軲轆般的溢美之詞,老皇帝應當早就聽膩了。

    可誰知,寧帝卻是一喜,面色認真。

    “此言可屬實連山野村夫也這般說麼”

    “自然。臣自幼長於珉州,我父親三十四歲時才成爲小小員外,臣十三歲前一直住在鄉野之地,少不更事之時,便常聽到田野裏幹活兒的阿公阿婆常常這般感嘆,慶幸他們生而逢時,纔可享受這太平盛世。”

    卿如許的謊話張口就來,寧帝聽了卻似乎很受用,撫掌大笑。

    “你這丫頭,倒是長了一張巧嘴。”

    寧帝把手中的冊子隨意一甩,丟到後面的案几上,走下臺階,穿過她走向側面放置的坐榻。

    “你可會下棋”

    “會。”

    卿如許跪坐到榻上後,又扭頭看了一眼案几上那個天青色封皮的冊子。寧帝剛執起皁色棋子,卿如許便突然伏身跪倒。186中文網 .186zw.

    “你這是作何”

    “陛下,既是下棋,便有輸贏。微臣斗膽想問陛下,輸將如何贏又如何”

    “哦你還敢贏朕”寧帝故作驚奇。

    “陛下既是想下棋,自然不想浪費光陰去玩一局假棋。”卿如許頭沒擡,聲音清脆。

    寧帝哈哈大笑。

    “好你個卿如許。說吧,你想要什麼”

    “若是陛下贏了,臣任陛下處置。但若是臣贏了,還請陛下不要再生臣的氣了。”

    寧帝眯了眯眼,臉上的褶皺更深了,面上還佯作不解。

    “此話怎講”

    “陛下既然看了臣的諫言冊子,又喚臣來,必是臣冊子裏的誑語悖言惹得陛下不高興了。”

    “那鳳麓每週遞來的冊子那般多,朕連奏摺都看不完,也就是閒來無事趕巧看到了你這篇。那你說說,你既然知道朕看到你的冊子會不高興,爲何又故意這般寫”

    卿如許不等寧帝允她起身,便自顧自坐了起來。

    “陛下英明,臣確是故意的。”

    寧帝的眼睛又眯了起來。

    “你可知你這冊子若是被旁人知曉,你將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卿如許默許。

    她這冊子言辭尖銳,本是被蔡老否決了的,可她偏要遞到御前去,便教唆阿爭偷了書院的鑰匙,偷偷把這冊子塞進了蔡老上週選好的冊子裏。

    她見過寧帝幾次,她知道寧帝屢次破格提拔她,多少也有見她是女流之輩偏要來闖這朝堂的獵奇心,所以斷然沒有頂着流言蜚語把她選出來後就置之不理的道理,他閒暇時,多少還是會關心一下她在書院到底做什麼,到底又有何能耐的。

    “衆臣皆勸朕要善待輝月將軍,偏偏你卻要勸朕殺了他,你這是何意”

    寧帝面色嚴肅,語氣也不似方纔那邊溫和。卿如許只覺得一股沉沉的黑影從對面壓了過來,讓她肩膀一沉。

    “既然是諫言,臣只是建議,採不採納,卻是陛下才有權定奪的。所以臣摺子中所寫的,只是臣的心聲。”

    卿如許不卑不亢地淡然直言。

    “輝月將軍雖曾與陛下相逢於微時,替陛下平定了邊疆叛亂,收復了西南十二郡,確實爲我大寧王朝立下汗馬功勞。但如今將軍恃功傲物,囂張跋扈,屢屢衝撞陛下,與其他平級的督撫、將軍的往來公文中,竟敢用令諭二字,把同級別官員當作下屬,這已是對皇權極大的挑釁。”

    “自然,衆臣諫言陛下以和相待自是沒錯。可是,要怎麼做,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有輝月將軍如今的滔天權勢和風光無限了。”

    “臣的摺子是一本輝月將軍的黑賬本兒,羅列了所有輝月將軍的過錯,對將軍百般責難,確是攻過箴闕,草茅危言。但也是句句屬實,半分做假不得的。輝月將軍若是看到了,必然是要赫然大怒。可陛下看見了,卻是沒有生氣的理由的。”

    “衆臣諫的,是忠言。但臣諫的,是心言。”

    寧帝聽了這話,眼中流露出幾分笑意。他對輝月將軍確是故意縱之,以待來日收拾之。衆臣皆知他不滿,所以特意遞摺子來安撫,卻不知道這安撫的效力,遠不如卿如許這替他大罵那賊子的摺子更有效。

    她那筆底煙花的才華,用在罵人上,也是筆酣墨飽,帶水帶漿,辛辣精妙,行雲流水,讀來也是趣味橫生。

    “你倒是會胡扯。我看你那摺子上,倒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若是內容有假,你可知你這腦袋,便沒法好好長在那脖子上了。”

    卿如許在冊子中羅列的所有輝月將軍的罪名中,看似都是日常朝臣彈劾的地方,但也有幾項隱藏其間的罪名,無人提及過,若細細調查,掌握了證據,確是足以一招致命。

    “自然是真的,所有證據臣都已掌握,陛下可隨時調用。”

    卿如許眨眨眼,看上去天真爛漫。

    “臣胡亂揣度聖意,是對陛下不敬。但臣也是把自己的小命親手交到陛下手裏了。臣家族無依,只能依靠陛下賞識,自然是要想替陛下說些公道話的。”

    卿如許這是暗示寧帝自己是一介孤臣,外無家族撐腰,內無朝臣勾連,只能抱緊寧帝這顆大樹,可爲他所用。

    “你這丫頭,明明是自己憤言發泄,偏要說成是替朕思量。”

    寧帝笑了起來,面上竟帶着幾分慈愛。卿如許感覺肩上那股沉甸甸的壓力已經消散,也便對着寧帝甜甜地笑了起來。

    倆人這一來一回,竟似爺倆一般親近許多。

    “是臣自己想泄憤的。那這棋局的輸贏,陛下允是不允”

    “好好,就依你。這輸贏還未定,倒像是你已經贏了似的,你這潑皮丫頭。來下吧。你要是輸了,朕就罰你連續七日替朕灑掃宮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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