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又說陶家三姐妹:“腦子比我們的靈,人家小時候在城市裏住過哩。就是命不好……”

    小小的孩子也知道搖着頭嘆息,說同齡的小夥伴命不好。聽得楚婕一家子心情都很沉重,小崽子們不約而同拉緊了楚婕和紀東方:相比之下,他們算是命很好了吧?

    “這會兒立春和立夏肯定幫着幹活去啦,她們叔家也是仨孩子,比立秋還小些,還要立秋照顧哩。叔得了個什麼病,也不能下地幹活,就指着嬸幹活,立春她們不幫着,家裏就要餓死好幾個啦。”

    到了陶家,只見着四平八穩的一座農家土院子,看院門就知道,修的時候還是花了些錢的。

    “唉,這是立春她爸在的時候給修的,那時候一家子多好過呀。”

    進了院子,有個年約八九歲的小姑娘擡起頭來,院子裏的樹上,用繩子拴着兩男一女三個娃娃,髒兮兮的在玩泥巴,身上又是汗又是泥又是灰,都成了泥娃娃。

    小姑娘大概就是立秋了,正艱難地提起半桶水往盆裏倒:正在洗衣裳呢,一家子的衣裳就靠這麼個不足十歲的小姑娘一盆水又一盆水地洗好晾乾。

    小崽子們忙上去要幫她提水,倒把小姑娘嚇一跳,審慎地看着他們,又看給領路的男孩:“樹伢哥?”

    樹伢哥也是這會兒纔回過味來,撓撓頭皮,不好意思地問他們:“對了,你們是來找立秋他們幹什麼的來着?”

    立秋可氣死了,叉起腰看樹伢,一下子還有了巾幗英雄的氣勢:“好你個樹伢哥,你都不知道別人是做什麼的就往我家領!等我二姐回來,叫她打死你!”

    樹伢訕笑,小崽子們卻一下子找到了知音,安生一拍大腿,對立秋豎起了大拇指:“就該這樣!一定要警惕陌生人,樹伢哥這種行爲,千萬不能縱容。”

    立秋反而愣住了,怎麼我對你們警惕,你反而要誇我呢?

    小崽子們分得清楚呀,你警惕是好事,又不是針對我們。我們現在對你來說,確實是陌生人無疑嘛。

    楚婕半蹲下來和立秋平視,和她離了有三步遠,並不隨意去觸碰她。

    “陶立秋小朋友,你好。我叫楚婕,你可以叫我楚阿姨。這位叔叔是我的丈夫紀東方,你看到的三個哥哥姐姐是我的孩子,姐姐叫做安寧寧,文靜點的這個是安平,剛纔對你豎大拇指的是安生……”

    隨着她的介紹,立秋疑惑的目光挨個看過去,大家都對她露出友善的笑意。

    “我們呢,是從縣裏武裝部來的,武裝部你知道嗎?在裏面工作的叔叔阿姨,他們曾經是你爸爸媽媽的戰友……”

    立秋愣了愣,屋裏傳來一陣平平砰砰的聲音,一個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從屋裏跌跌撞撞摸出來,喊着“立秋,誰來了”。

    這人,眼睛緊緊閉着,竟是盲了嗎?

    立秋忙過去將人攙扶住,聲音帶着茫然,卻還是脆生生的。

    “叔,是兩個叔叔阿姨帶着他們的孩子,說是武裝部來的……”

    立秋的叔叫陶康,聞言忙將臉衝着院子的方向,一臉歡迎的笑:“武裝部的同志?是爲了我家阿泰的事情嗎?立秋,快請客人坐,給他們倒茶。”

    立秋小心地扶着陶康在院子裏的板凳上坐下,猶豫了一下,狠狠瞪了樹伢一眼,示意他幫着盯緊了院子,自己甩着腳丫子飛快去倒水了。

    楚婕和紀東方交換一個眼神,這孩子真是機靈。

    兩個人就沒直接跟陶康提來意,反而先詢問他眼睛是怎麼了。

    “說是白內障,本來我還年輕,不應當這麼早得,也不知怎麼的,就得了。先是眼睛模糊,慢慢地就看不見了。也瞧了不少醫生,我尋思着,花兩個錢,要是能把眼睛治好,什麼都在裏頭了。”

    可錢花了,病卻沒有治好——主要還是醫學水平有限,沒有特效藥,更沒有相應的手術設施和技術。

    在這個年頭,一個後天盲了的人,連走路都是問題,還怎麼下地掙工分?錢是沒再花了,可這個壯勞力算是徹底“廢”了。

    “生產隊也很照顧我們,就是苦了立春她們幾個,本來她們爹孃留了補助,她們要是不管我這爛攤子……”

    他張張嘴,一個苦笑凝結在臉上。他這些日子想了很多,總覺得自己還是太自私了。一開始弟弟和弟妹沒了,他都是把補助金給存着的,除非給孩子們喫個肉啊看個病啊,其餘的打死不動——要存着給侄女們攢嫁妝的。

    後來他病了,立春說要把錢拿出來,治病要緊。

    他一開始不讓,可漸漸地走路都摔跤了,幾步以外的人都像是蒙在水霧裏,他是真的怕了:自家三個孩子還是娃娃,媳婦孃家也幫不上忙。他要真的瞎了,少了個壯勞力,還要人照顧,孩子們怎麼辦?立春姐妹三個誰來幫着撐腰?以後會不會還要拖累她們照顧自己這個家?

    這麼想着,他咬咬牙,還是動用了那筆錢。抱了莫大的希望去醫治。錢花了,藥吃了,鍼灸啊藥薰啊都試過了,眼前還是徹底迎來了不會再天明的黑夜。

    他挺後悔的,早知道是這樣,爲什麼要動用侄女們的嫁妝錢呢?那也是弟弟和弟妹用命換來的啊。

    愧疚藏在心裏,可侄女們還來寬慰他。

    立春就說了:“叔,沒事,不試一下,我們一輩子都想着這事。就算以後長大嫁人了,置辦了嫁妝,想起來要是叔拿着這錢去治病,萬一治好了呢?就爲了我一牀被子一張牀,把我叔可能看得到的機會給整沒了,我們還能心安理得用那些嫁妝嗎?”

    這樣的孩子,叫你怎麼不心疼她們?

    沒說幾句,立秋端着個大托盤風風火火出來了,托盤上的杯子裝滿了水,左搖右晃的,好些水撒了出來,她也顧不上這些,一個個送到客人面前,連樹伢也有一杯。

    然後,她就抓着托盤站在陶康身側,看樣子像是打開了所有的防禦警報,隨時準備發出守護領地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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