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東方的眼睛裏有波光瀲灩,更有無底的深邃。

    “我捨不得你。”

    千言萬語,不過是我捨不得你,如果可以,我惟願一步都不要離開你的身邊。你是我世界的圓心,是牽着我風箏的線,是我停靠到岸邊的鉚。

    楚婕慢慢笑了,她低頭,把灼熱的呼吸都藏在他的頸側。

    我何嘗捨得你,你是我漂泊的終點,是我在人世間茫然客旅尋找的前世。

    兩個人沉默地相擁,一時室內只有他們交替的淺淺呼吸聲,很有點繾綣的意味。

    誰都沒有說開來談這個事情,可從電報發過來說紀京生回京城但沒有復職那刻起,誰都知道,紀京生這一趟回去,是要走荊棘叢的。

    紀東方必得跟他走,這是他在世界上最能信任也最能倚重的人;

    而楚婕和小崽子們,如果跟到京城去,未必幫不上忙。可一旦成爲別人眼裏的靶子,紀家父子唯恐沒有足夠的力量護住他們——楚婕是利用了紀京生政敵家裏的敗家子把紀家父子救出來的,敵人針對她這是沒有任何懸念的事情。

    紀京生知道,紀東方知道,楚婕也知道,這個時候,她帶着小崽子們待在安家村是最好的選擇——可這意味着分離,意味着不知重逢何期,意味着無窮無盡的變故和可能。

    紀東方抱着楚婕的手一點點收緊,這個女人大他幾歲,在認識他以前,就已經見識到了比他想象的更大的世界,經歷過這年代的人難以相信的事情;她大氣、智慧、理智,在任何時候,她都能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

    可他就是想把她好好地護在身邊,讓她每天裏都只有笑,想做點亮她眼睛的那盞燈。

    “阿婕,阿婕……”

    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有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就是所有的意義,就是所有的情意,好像念出這兩個字,心就定了,有了依託,不用再茫然找尋。

    楚婕什麼話都沒說,只將自己做一隻小鴿子,縮在他胸口,做他的心跳。

    沒人知道這兩個年輕人經歷了什麼,第二天起來,他們又像是心無掛礙了。

    倒是紀京生,眼底掛着黑眼圈,似乎一晚上沒有睡好。

    喫過了早飯,楚婕還說要去給紀東方收拾行李呢,紀京生先把她叫住了。

    “阿婕,同爸談一談,好嗎?”

    兩個人便在院子裏坐了坐,紀京生擡頭看着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眼裏有太多的感慨。

    “住在牛棚的時候,有時候心裏一陣又一陣的害怕。肉體上的折磨不算什麼,精神上的痛苦,一天比一天的承受力更強。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

    楚婕搖搖頭,他們這一輩人所經歷的人生,是她很難去代入去換位思考的。

    “我害怕東方的一生,就那樣停滯了。他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倔強,重情。他一個小夥子陪着我們幾個老頭子住着,他就把自己當了大傢伙的兒子,誰的活他都幫着幹,誰的心他都努力去寬。可我寧願他不這麼懂事,寧願他還是從前大院裏呼朋喚友、上房揭瓦的皮小子。我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那是從心底深處熄滅了光的眼睛。”

    楚婕的心有點疼痛,她努力從原主的記憶裏去尋找和紀東方有限的交集,能找到的記憶都是模糊的,就像隔了一層帷幔的皮影戲,只剩下暗淡的寂寞的影子。

    “可是有一天,我發現,他不一樣了。他是我的兒子,我知道的,他的笑容裏多了神采,他的眼睛裏有了期盼。那天晚上,我流了眼淚。作爲一個父親,是我的無能,害得他失去了這種神采,我感激讓他找回來的人,真心地感激。”

    楚婕微微一笑,就聽紀京生繼續說道:“阿婕,不僅是你救了我們父子的命,我最感激的,是你給了東方幸福的能力和機會。你是他的幸福。”

    楚婕鼻子一酸,在她面前的是一位曾經呼風喚雨的老人,他一生戎馬,不知殺敵幾何,不知在生死間徘徊幾回。

    他是個內斂的人,總是做的比說的多,在原則面前,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讓和妥協。他曾經寄予厚望的長子試圖和解的時候,他絲毫不假辭色,沒有給紀南方絲絲的希望,讓他失望而歸。

    就是這麼一個老人,因着擔心她心有不安,赤誠地感謝她。

    他下一步要說什麼呢?大概是鄭重其事向她承諾,請她安心地等着紀東方來接她去京城吧?

    可她絲毫都不懷疑這一點啊,她不是苦守寒窯十八載的王寶釧,紀東方更不會是娶了平涼公主才遲遲而歸的薛仁貴。

    她便笑了,有點無奈又有點好笑地問紀京生。

    “爸,您好像有點小看我哦。”沒等到紀京生接話,她就站起來,扭扭脖子,很有點殺氣騰騰的意思。

    “我纔不擔心你們一去不回呢。我是誰呀,安家村第一潑婦楚婕啊!真要有那樣的情況,我就帶着我小崽子們上京城找你們去。別的不說,鬧個天翻地覆的能力還是有的。

    “等你們被我攪合得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我再頭也不回地回來。以我的能力,以我對時代發展的瞭解,發家致富走上人生巔峯妥妥的。到時候我小崽子們都長大了,身邊一水兒的天兵天將。咱們紀東方同志再想回過頭來求複合,不好意思,沒有吃回頭草的喜好呀!”

    她越說越覺得好,想想在她那個時代叱吒風雲的幾大女強人,什麼陶媽媽董小姐,不是死老公就是離婚,說不定她也能跟前輩學習一場嘛!

    好傢伙,這麼一想,腦子都快脫線了,恨不能這就求一求紀京生:爸,拜託拜託,您就逼着紀東方拋棄我好了!我想做個絕情絕愛的女強人!

    紀京生:……我老紀家的兒媳婦,可真是……不走尋常路啊。

    在院門口聽到這番慷慨陳詞的紀東方:我媳婦兒,你這麼瀟灑,你確定你不會趁着我去京城的時候,果斷拋棄我,另找年輕可愛的小鮮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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