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了閉眼,額頭在她額頭上撞了一下,好像要藉助這個反彈的力道,把自己從她身上撕開來。

    “紅星同志,你們回吧。”

    他扛起了行李,大踏步就走了,跟從來不回頭看爆炸現場的中二英雄一樣,堅決不讓楚婕看到他轉身那一刻,臉上肌肉不自覺的抽搐——那一刻,他感到了疼痛。

    紀京生笑了,溫和對楚婕道:“回去吧,你的擔心,爸都懂。做祖父的人了,再不會不管不顧只圖一時意氣了。”

    楚婕不知道說什麼好,如果她是後世那個走遍世界的瀟灑女青年,她會大手一揮,對紀京生說:“無妨的,一切隨心就好!能爲了理想和信念承擔粉身碎骨的危險,這是真正勇敢者纔會做的事情。這樣的勇敢,纔是世界上最珍貴的。”

    可她不是了。

    她是穿越了時光的楚婕,她見證過歷史的殘酷與可怕。她希望這些擁有者赤子之心的老人可以狡猾一點,再狡猾一點,沒有人會責怪你暫時的明哲保身,就當是戰術後仰,咱們離刀鋒遠一點,活得久一點,才能贏那些黑暗和醜陋多一點。

    於是她也笑着,再認真不過對着紀京生點頭。

    “好,我會跟孩子們說,哪怕爺爺不在身邊,也要好好學習爺爺留下來的功課。等回到爺爺身邊了,要考他們的。”

    就是這樣,紀家父子就離開了。竇紅星開着拖拉機往家裏趕的時候,特意把車開得很慢。

    他覺得楚婕心裏一定很不好受,就像古代送丈夫趕考的女子,辛辛苦苦奉養公婆,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好不容易丈夫要趕考,有了功成名就的希望了,可這一去,也不知道會不會被什麼皇帝之女、丞相之女看重,然後來個金鑾殿賜婚、榜下捉婿……

    真的,竇紅星光是想想那些流傳下來的話本子,就很是替楚婕難受。他不是個八婆的人,他也很欣賞和信任紀家父子的人品,可在楚婕與小崽子們沒有被紀東方接到京城前,他總擔心命運的重錘會落下來,然後給楚婕一個猝不及防的重擊。

    他一路胡思亂想着,不其然就瞅見身邊多了個腦袋,他心猛地一跳,手跟着使力,拖拉機就轟隆隆怒吼着,義無反顧要往路邊的水渠邊衝去。

    要不還是藝高人膽大呢?竇紅星在剎那間找回了神智,使勁把拖拉機扶手掰緊了,咬着牙擰正方向,再踩了剎車,冷汗唰地流下來。

    腦袋的主人——趴在車斗裏抻着脖子往前偷聽的楚婕都懵了,這是一言不合就要領便當的節奏嗎?

    她頓時就有了險些鬧出人命的愧疚,趕緊着跳下來,先去看了半趴在扶手上尋找神智的竇紅星。

    “你沒事吧?”

    竇紅星覺得自己事情太大了,他的手都是哆嗦的,自己把車開到溝裏去不要緊,萬一楚婕有個啥事,他簡直不敢想是什麼後果。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是不是嚇着你了?”

    竇紅星臉一紅,自個兒剛纔是不是太用心走神了,不然哪裏至於就被嚇住?

    “您趴在那裏做什麼?”

    楚婕也跟着老臉一紅:“這不是,聽你嘟囔什麼進京趕考、榜下捉婿、一去不回的,聽得太起勁了。拖拉機噪聲大,可不得趴近點才聽得清楚。”

    竇紅星:……原來我說出口了嗎?

    楚婕點點頭:說出口了,情真意切,充滿了對我的同情和關切,大嫂我很感動!

    ……

    小崽子們本來說什麼都要去送紀爺爺和爸爸的,可紀爺爺最不捨的就是他們了,上年紀了,受不住這個,特地挑了他們上學的時間才走。

    等楚婕回到家裏,小崽子們還沒放學呢,她走進院子裏,裏頭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好像這天地之大,她不過孤身一人罷了。

    她慢騰騰走到竈房裏,突然想起來那天她在這裏做飯,紀東方下工跑回來,手神祕兮兮地背在身後,只要她猜手裏有什麼。

    她猜了幾個都不中,一下子不耐煩了,菜刀一舉,眼睛也瞪了起來。

    “你說不說?!”

    紀東方只好乖乖地把手舉起來,一束五顏六色的野花束和寒光閃閃的菜刀正面相遇,菜刀就輸得徹底,自動認慫。

    楚婕慢慢笑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從父母離世以後,無論看過多美麗的風景,都像走在飛沙走石的荒漠之中。

    她一直走啊走啊,就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駱駝。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裏,也在揚着漫天的風沙。她就要渴死了,可她找不到屬於她的綠洲,找不到走出荒漠的路線。

    她迷失在巨大的荒漠迷宮之中,每一個腳印,都是她碰壁留下的印跡……

    可她無法停止,她只能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可她一刻不停在找,在找。直到那一天,她的摩托車失控,她回到了幾十年前……

    她輕輕捂住了胸口,忍過了一陣輕微的心悸感。

    院子裏太空了,好像紀東方一下子把所有的生命都帶走了,連帶着她正活着、正幸福着的真實感。她好像回到了曾經大得能聽清回聲的家,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唯一回應她的,只有拖鞋與地板的摩擦聲,噠噠噠噠……

    她回到房間,躺到炕上,把被子扯過來,給身體增加一點實在感。她覺得有點累,後知後覺的不捨就像一種偶然爆發的瘟疫,瞬間就把她吞噬了。

    原來這就是愛情,你信他,你也學會了去信命運。可你還是憎恨,在你一轉身的時候,看不到最想看到的臉,聽不到最想聽到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的文藝病犯了,這會兒只要紀東方親親就能好起來。可他已經上了一輛火車,在哐當哐當聲中,回到爾虞我詐的鬥獸場,去打一場或許會倒在黎明前的仗。

    她覺得紀東方不讓她進去站臺送是對的,她做不到像任何年代文大女主那樣,冷靜剋制地轉身,說一聲“同志,我們京城見”。

    她會像一隻定位出安全聲吶的海豚,從人羣中翻騰而過,撲在火車的窗口,瞎說八道壓根就沒有任何現實指導意義的、偷來的電影臺詞。

    “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然後呢?她或許會被自己雷到,掛在窗口縱聲狂笑,笑得眼淚都流了滿臉。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