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二天開始,矢代不再抄近路橫穿神社的停車場了。他很想再次從那棵大榆樹下經過,但故意不那樣做。大概是因爲內心深處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吧。

    盂蘭盆節(盂蘭盆節:每年農曆七月十五日爲“盂蘭盆帶”,有些地方俗稱“嵬節”、“施孤”,又稱亡人節、七月半。俗傳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閻王釋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習俗。——編者注)之後的一天,矢代趴在桌子上用畫畫的方式寫暑假日記時,忽然聽見有人在一字一頓地念臺詞,聲音是從電視裏傳出來的。

    “明、天、以、前、準、備、好、兩、千、萬……”

    前幾天返校日,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提到遠方一個城市發生的綁架事件。矢代雖然不太清楚通過綁架索取鉅額贖金是什麼意思,但是清楚地知道一個跟自己同歲的女孩子被壞人殺死了。恐懼、驚慌、煩躁,各種心情在胸中攪拌在一起。

    “放、在、綁、着、黃、色、絲、帶、的、長、椅、上……”

    那時候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這件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事,

    矢代已經不記得了。在他的記憶中,當時也沒有意識到電視裏傳出來的聲音就是他自己的聲音。但是,他記得自己的臉馬上就紅了,連耳根和脖子都紅了。他的心跳加快,就像剛跑完長跑似的喘不上氣來。在電視畫面上看到過多次的那個女孩子的照片,在他的眼前變得很大很大。

    說不定哪天就會暴露——20年過去了,矢代幾乎每天都是在恐懼中度過的。

    電視上播放的矢代的聲音,是F縣警察本部爲了收集情報公開的。不過,兇手使用矢代的聲音時做了加工,所以即便是矢代的父母也聽不出來那是兒子的聲音。

    但是,矢代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吞沒了,壓垮了。他提心吊膽,喫不下飯,睡不着覺,最後連說話都困難了。母親非常擔心,帶着他去了好幾次醫院。做了各種檢查也沒查出身體有什麼毛病,於是母親又通過市兒童教育中心介紹,找心理醫生接受心理輔導。

    現在想起來那純屬誤診。不必要的心理測試做了一遍又一遍,病名換了一個又一個,又是觀察又是心理療法。矢代雖然年幼,也知道自己爲什麼患了失語症。文不對題的心理輔導,除了加深矢代的痛苦,不起任何作用。

    在接受心理輔導的過程中,母親的苦惱深深地刺痛了矢代。他喜歡母親,看到母親那麼痛苦,他心裏難過極了。爲了減輕母親的痛苦,矢代臉上勉強擠出笑容。每次看到矢代臉上的笑容,母親都會緊緊地把矢代抱在懷裏,高興得直流眼淚。爲了讓母親高興,7歲的矢代學會了假笑。

    在哄母親高興的同時,矢代還要跟一個脅迫他的人作鬥爭。這個脅迫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妹妹明子。矢代活了27年,

    沒見過那麼貪得無厭,心眼極壞的女孩子。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

    “喂!哥哥,電視裏那個壞人說話的聲音,是你的吧?”

    矢代跟妹妹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兄妹倆吵架時經常衝着對方怪叫。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當時才6歲的明子連經過加工的哥哥的聲音都能聽出來。

    “別……別跟……別人……說啊。”剛剛恢復了一點點說話能力的矢代拼命地央求着。結果讓明子認爲自己抓住了哥哥的短處。

    明子非常放肆地欺負起矢代來。矢代喜歡喫的點心被明子搶走,矢代當成寶貝的卡片和貼畫也被明子搶走。更過分的是,只要母親不在身邊,明子就強迫矢代叫她“明子大人”。

    有一天,矢代和明子在院子裏的塑料水池裏玩水,克羅也跟他們一起玩。克羅是父母認爲也許對矢代的心理療法有幫助買來的小狗。明子對此極不滿意。突然,明子要把小狗的名字改成“凱迪”。

    “記住了嗎?以後不許叫克羅,要叫凱迪!”明子模仿大人說話的口氣命令道。

    矢代哭了。他心裏覺得很委屈。他很喜歡克羅,經常把克羅抱在懷裏。他恢復說話的能力,就是從叫克羅的名字開始的。

    明子沖剋羅拍着手叫道:“凱迪!凱迪!”矢代急了,不由得大叫了一聲“克羅”。只見克羅搖着尾巴向矢代跑過來,投入了矢代的懷抱。明子見狀氣得臉都扭曲了,轉身向屋子裏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喊:“媽媽!電視裏那個壞人說話……”

    矢代拼命地衝上去,一把抓住明子的小辮,把她拉回到塑料水池邊上。明子疼得一個勁兒地哭叫:“媽媽!媽媽!”矢代把明子推倒在水池裏,明子還是大叫:“媽媽!媽媽!電視裏……”矢代抓着明子的頭髮,把她的頭摁進水裏。你這壞傢伙,你死了纔好呢!你這壞傢伙……

    “喂!還沒到啊?”矢代身邊是田中那浮腫的臉,“啊,糊里糊塗地睡着了。”

    矢代依然看着窗外,外邊一片漆黑。

    車子在爬坡。坡很陡,路面凹凸不平,車子上下顛簸,田中大概是被顛簸醒的。

    矢代向前探着身子問道:“司機師傅,到哪兒啦?”

    “就要翻過山嶺了。”司機不耐煩地說。言外之意是:如果你們不是刑警,我纔不拉着你們翻山越嶺呢!

    田中已經又把眼睛閉上了。

    矢代重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把雙手伸到眼前,十指張開,死盯着看了好一陣。

    要不是克羅狂吠起來,這雙手就把妹妹殺了……

    打那以後,明子再也不敢欺負矢代了,而且只要一看見矢代,眼睛裏就充滿了恐懼。明子早早就結了婚,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她每次見到矢代,眼睛裏還是充滿恐懼。

    矢代學會的“假笑”,逐漸發展爲會說笑話逗人笑。開始是爲了讓母親高興,後來同學和老師也喜歡他說笑話了。做滑稽表演的時候內心不感覺痛苦,而是覺得很舒服。

    那是掩蓋真實面目的蓑衣,矢代害怕別人看到真實的他。上中學以後,他總算能夠正確理解自己在那個少女綁架殺人事件中扮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角色了。他在心裏反反覆覆地對自己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自己運氣不好。但是,耳朵裏總是迴響着當時電視裏播放的“自己的聲音”。只有在歡笑的人羣之中,那聲音纔會消失。上高中以後,矢代已經成了大家公認的樂天派、、滑稽大師。

    高中二年級的夏天,矢代向那個神社的停車場走去。10年前,那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跟他約好在這裏見面,還說要送給他一件會讓他大喫一驚的禮物。他的右手緊緊地攥着裝在上衣兜裏的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矢代在那棵大榆樹下等了整整一天。中年男人沒有前來赴約。

    回家的路上,矢代走進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了當年少女綁架殺人案件偵查指揮部的電話。這個電話號碼是矢代10年前在警方散發的請求市民提供情報的廣告上看到的,矢氏一直牢記在心。這天,他第一次撥了這個電話號碼。他沒說自己是誰,只壓低聲音把10年前當天發生的一切告訴了接電話的刑警。他詳細地描述了中年男人的特徵以後,不顧接電話的刑警再三勸他不要掛電話,默默地把電話掛斷了。

    現在想起來,那個接電話的刑警就是朽木班長。朽木被調到一班當班長之前,是矢代住的那個城市的警察署的刑偵課課長——這是矢代進入F縣警察本部當警察之後不久知道的。

    大學四年級的夏天,矢代下決心當警察。少女綁架殺人案件時效成立的那一天,矢代在那棵大榆樹下失聲痛哭。爲15年來的痛苦哭泣,爲兇手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而逃之夭夭這種沒有天理的事情哭泣。爲了把壞人一個不留地送上絞刑架,也是爲了給自己報仇,矢代義無反顧地當了警察。

    出租車開始下坡,前方可以看到城市的燈光了。大概已經越過縣境了吧。

    矢代閉上了眼睛。

    第一次跟朽木見面的情景,矢代想忘都忘不了。那時候矢代的警銜是巡查,剛在一個派出所上班就在他的主管區域發生了一起老婦人被刺殺的案件。那時候離現場最近的派出所是刑警們休息的地方,那天朽木也來了,矢代連忙給他倒茶。

    “沒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嘛,你幹嗎老是笑啊?”朽木一眼就看出矢代的笑是“假笑”。

    矢代心想:這傢伙真可怕,可是從嘴裏說出來的卻是“讓我在您手下當刑警吧!我無論如何要當一名刑警!”

    這種直截了當的要求剛剛過了兩年就成了現實,矢代在警察署當了一名刑警。又過了兩年,被調入大名鼎鼎的一班,成了朽木手下的兵。提拔得這麼快,讓縣裏幾乎所有的刑警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矢代認爲,這是因爲朽木記着他的聲音呢。在朽木的記憶的一隅,還留着矢代高中二年級時給他打電話時的聲音,矢代的“假笑”引起了朽木的注意。被壞人當作“工具”使用之後,心中的悔恨幾經歲月的沉澱,釀成對犯罪的刻骨仇恨,在朽木看來,這跟當刑警的經歷同樣重要,所以才這麼快就把矢代調到了一班。

    從來不笑的男子漢朽木。

    不需要用語言跟矢代交談,他們的心是相通的。

    這是因爲,自從知道了自己被壞人當作“工具”利用了那天起,矢代就沒有真笑過。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