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概是晚上六點,也許已到6點半。湛藍的天空雲捲雲舒,在葡萄園和栗子樹林上空迅速變幻着。德拉哈耶汽車(經典老爺車品牌)彷彿被傍晚的空氣重新發動似的,轟鳴着奏響起了樂曲。途經貝林佐納的荒山野嶺、越過陡峭的懸崖絕壁和雪峯間的危險山谷,道路變成了現在的一條緩坡,通往未知的土地。放眼四周都是牧場,牧場內遍佈藤蔓,藤蔓間還種植了桑樹和各類穀物。教堂塔樓被一片小谷地緊緊環繞,人們有的來到窗前,有的則來到走廊外透氣,都饒有興致地擡頭觀望着。此地並非處於國境線上,也並非出於民族風俗習慣,但周邊的自然環境使得他們彷彿正置身於意大利。暖風帶來了亞平寧(意大利半島的一部分)的氣息,攪動着這片綠色田莊,如此迷人,如此充滿生機。
索朗熱像往常一樣愜意地開着車,她身穿一件白色運動衫和毛衣,輕薄上衣在肩頭上隨意飄舞着,有幾縷頭髮從鐘形帽中跑了出來。
“啊!你能嗅到空氣中的芬芳嗎?你看見花園裏那些長在藤蔓上的玫瑰和金葡萄了嗎?我從來不知道瑞士有這麼多的葡萄園。是不是非常神奇?”
她深呼吸了幾口氣,然後縮回腦袋。
“你都不累嗎?”他羨慕地問。
“一點也不。”
“你確定?”
“是的,非常確定。”
他們之前在盧塞恩待了一夜。今晨她再次駕車上路,一整天都沒有停歇過。(“親愛的,我知道這是你的車,但最好還是讓我來開。有些時候你會想入非非。”)事實上,她沒提前吱聲就買了那輛德拉哈耶,並在啓程前作爲禮物送給了他。(“你不會想把那輛老舊的雪鐵龍5CV開到洛迦諾(瑞士度假勝地)去吧?你同事會怎麼想?”)如今她已經能夠嫺熟地駛過陡路和完成急轉彎,以至於平時連坐車都會緊張的皮埃爾現在可以放鬆地欣賞風景和妻子的側臉,靜靜地,充分地享受這種愉悅。那一刻,她是他眼中的完美的成熟女性,身材苗條的她是如此的美麗,連最細微的動作都是那麼的可愛。
“我真渴望在旅館裏洗個澡,喝杯香檳放鬆一下。皮埃爾......”她向他投來了只有他才能理解的眼神,“我們今晚不會出去了,對吧?”
“希望如此。”他調皮地補充一句,“你爲什麼這麼問?”
“你自己清楚,小笨蛋,”她大笑起來,“親愛的,給我一根香菸。”
他點燃一根Muratti(意大利產香菸)遞了過去,索朗熱猛抽了一口。他深情地凝視着她,只見一頭蓬鬆捲髮在疾風中飄動。他注意到她單手開車時,裸露着的手臂自然而又優雅;一邊將手肘搭在車門上,另一邊則將香菸舉到脣邊。她全神貫注地直視前方的道路,眼神中的嚴肅與脣邊的微笑形成鮮明對比。有些記憶回溯進他的大腦,有時她會試着躲開他,臉上掛着被他稱爲“沉思者”的表情。對愛情知之甚少的人可能會懷疑她根本什麼也沒在想。
初次見面時,她的臉上就掛着這種表情。他們相識於位於里士滿的埃德加·愛倫·坡博物館,當時她正靜靜地坐在花園內的一處僻靜角落,邊抽着香菸邊將手臂搭在椅背上,情形和現在簡直一模一樣。出人意料的是,儘管他的體貌沒有法國人的典型特徵,但她還是唐突地用法語搭話。她聲稱自己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所以只能四處閒逛;而她的丈夫,一位工程師,正在當地的一家工廠開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走進了鐵門後的花園。其實她完全沒必要聲明自己不是來找豔遇的,但他還是很禮貌地帶她參觀了博物館。
很難說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是所處的環境和氛圍激發了潛意識的共鳴,又或許那天下午他尤爲光彩照人——當時他正在寫一篇關於坡的論文,而聞言的她似乎也在仔細傾聽着。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離別前他們交換了地址。她和丈夫住在巴爾的摩,他則住在紐約,被臨時調往哥倫比亞大學一年。最先開始寫信的人是她,似乎並非別有用心,那之後他們又見了兩三次面。
皮埃爾回到巴黎後,他們仍然保持通信,彼此間的關係也逐漸變得親密。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寄信,皮埃爾在等待了漫長的兩個月之後,收到了一封原以爲永遠不會寄來的信。信中她說明丈夫死於腸胃炎,而她則計劃在遺產清算完畢後返回法國。收到信的他親自前往諾曼底的勒阿弗爾迎接了她,3周後他們正式結婚。
“混蛋!”索朗熱在風中怒吼道,但顯然被那位司機聽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好在她看清了車牌,“果然不出我所料,德國佬!”剛剛被人超車時,皮埃爾只來得及看見司機的巨大殘影,身旁還坐着一個更年輕的男人,車後座上坐着一位皮膚非常白皙的金髮女人,頭戴一頂深紅色的天鵝絨帽。
索朗熱稍稍減速,彷彿已經消氣放寬了心,作爲一個有教養的人,好好地享受鄉村風情纔是最重要的。只要她願意的話,一踩油門這輛德拉哈耶就能把他們遠遠甩在身後。實際上,途經米努肖時,兩輛車幾乎都是慢吞吞地駛過。馬焦雷湖在他們腳下延伸開來,湖面上倒映着兩座大山的陰影,使得湖水變黑變稠,斜坡也被一片深色的冷杉覆蓋。太陽早已消失在巖峯後,烏黑的流動液體給人一種彷彿置身於洞穴裏的感覺,讓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那就是你經常向我提起的著名湖泊嗎?”她捂緊了上衣,用滿是責備的語氣喃喃道。和妻子一樣,雖然他也渴望欣賞這個在書中被大幅誇耀的著名景點,但他目前更在意妻子的失落。
“對我來說,”他說,“這彷彿是一次朝聖之旅。追隨着司湯達(法國著名作家,代表作《紅與黑》)和戈賓諾(疑是約瑟夫·阿瑟·戈賓諾,法國作家,外交家,社會學家,提倡種族決定論)的腳步,應該將其當作一種師與徒的傳授儀式,而每次傳授自然會伴隨一定的考驗。我們可能太急於求成了......”他如是闡發了一通對大自然的頌詞,“那個詭祕的魔法師,如此擅長於隱藏自己的美好,在露出廬山真面目前不斷引誘着你......”他有些賣弄學問地用職業口吻滔滔不絕地講述着,而越是如此,妻子就越是忍俊不禁,因爲她知道,丈夫只有在惱怒時纔會這樣說話。但這一次她也漲紅了臉,咬着嘴脣沉默了一會兒。畢竟,他說的沒錯,她暗自責怪自己破壞了這個溫馨的時刻。但說實話,每當他像那樣說話時,她就會爲丈夫的睿智感到一股感官上的愉悅和自豪。因此她說:
“對不起,皮埃爾。我傻傻的。”
他低聲迴應:
“要不是你正在開車的話,我會情不自禁地吻你的。”
過了一會兒,他大聲說:“因爲你實在是傻得可愛!”
這條道路將他們帶到了湖泊的北面,之後又峯迴路轉,將他們的車指引駛向南邊。羣山漸漸遠去,消失在背影之中。廣闊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他們能夠辨認出一排排房屋,鱗次櫛比地蔓延着直抵港口,而在那裏一艘白色帆船正靠岸拋錨。那裏,就是他們旅程的終點,他們駛進了洛迦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