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洛克式教堂的大門敞開着,皮埃爾躲在裏面。之前他在湖邊散步了一段時間,又漫遊在老城的街道上,最後在一個上車點前停下腳步,坐上一輛小纜車。纜車載着乘客沿着山腰向薩索聖母教堂進發。回到酒店的渴望被無法找到索朗熱的憂慮沖淡,他決定主動爭取一些時間:“我回得越晚,她出現的機率就越大,”他喃喃自語着,不假思索地給自己買了一張票。

    教堂與它周圍的修道院建在一個湖濱廣場上,可遠眺湖對岸大約10公里遠的距離,一直延伸至盧伊諾村,然後拐向意大利。這座建於15世紀的教堂是一座奢華的宗教瑰寶,低矮的肋形拱頂坐落在大理石柱上,天花板上裝飾着獎章垂飾、圓形的阿拉伯式雕塑和用錯視畫法繪製的淺浮雕。一進門,皮埃爾就被大面積鍍金的牆壁和拱頂晃得眼花繚亂。但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到了聖母瑪利亞身上,只見她位於教堂正廳後,大理石製成的華蓋下裝飾着拱形圖案,主宰着聖壇和祭臺。他久久沉思着它超現實的美感,精緻的五官裏洋溢出的無限甜蜜。皮埃爾彷彿陷入一陣狂喜,他原以爲自己已經失去了信心,現在卻不由自主地向聖母祈求,併爲他的妻子祈禱。

    他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當他離開教堂時,夜幕正在降臨。腳下的湖水看起來就像一塊頁岩,鑲嵌在灰暗的岩石和森林中,形成一個半圓。村裏的燈亮了,遠處山腳下,一串小星星劃破了黑水的輪廓。他近乎機械地轉動手腕,試圖抓住餘下的光。幾點了?已經很晚了。他試着去想索朗熱,但卻怎麼也拼湊不出她的身影,只有一種恐慌和暈眩的感覺。

    “我很害怕,”他自言自語着,“不是因爲她不在這裏。而是害怕再次見到她。”當皮埃爾發現自己是纜車上唯一的乘客時,他頓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自由落體的跳傘者,口乾舌燥,胸口緊繃——看着沉寂的湖面朝他撲面而來。

    客人們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大酒店的大堂是一個相當令人消沉的地方,尤其是在黃金時段過後。在這棟奢華的建築物內,幾盞被過分裝飾的現代燈具散落在周圍,它們微弱的光芒投射在臃腫的傢俱、花柱和無數由雪花石膏或灰泥製成的裸體女神身上,與仿製的大理石牆壁形成鮮明對比。在這個陰暗的大空間內,唯一的光亮來自於接待臺的上方,使得門房的光頭和房門鑰匙上的金屬球閃閃發光。

    “求你了,老天爺,不要讓鑰匙在那兒,”皮埃爾一邊祈禱,一邊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似地朝着接待處走去,那裏將決定他的命運。當他聽到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時,他本能地轉過身來。

    只見一位老先生半坐在扶手椅上,離他只有幾步之遙,正揮舞着報紙,高興地向他招手。他的身影被投射在裝飾着寧芙(山澤仙女)和天鵝的綠色屏風板上,在鄰近燈罩的紅光反襯下顯得十分醒目。此人個子不高,儘管室內的空氣很暖和,但他看上去很冷,穿着一件粗花呢大衣,脖子上裹着一條蘇格蘭圍巾。皮埃爾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那傢伙,可當他走近時,卻在那張臉上發現了一些熟悉的東西,儘管他說不出是什麼。

    皮埃爾很難忘記那禿頂的,相當大的腦袋,兩邊有兩簇亂蓬蓬的白髮;他留着又短又白的小鬍子,有着細長的鼻子和又窄又彎的肩膀;在濃密的眉毛下,一雙閃爍着機敏與慈愛的眼睛炯炯有神,隱藏在一副年代久遠的夾鼻眼鏡後。

    “請原諒我的無禮,”他說,“但我看見你走了進來,所以就冒昧地叫住你。先生,我遠道而來,希望能有機會跟你說幾句話。”

    他以受過良好教育的英國男士口吻一絲不苟地說着教科書式的法語。

    “我叫卡特·吉爾伯特,亞瑟·卡特·吉爾伯特。”

    “這是我的名片,”他嚴肅地將其遞給皮埃爾,皮埃爾瞥了一眼,然後倒在他對面的扶手椅上,“你沒有認出我並不奇怪,因爲出版商不再堅持在我所有書籍的封底上印上我的頭像。那張照片可以追溯到那些遙遠的歲月,我寫下第一本書的時候。坦白講,我愛上了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名叫索朗熱·杜維諾瓦。她12我54,所以,如果你心存嫉妒,巨大的年齡差異應該能讓你放心。之後我們分道揚鑣,她跟着父母去了德國,我則離開倫敦去了瑞士,比起英國財政部的禿鷹,她更喜歡日內瓦湖的海鷗。她答應過要寫信,並且信守諾言,或者至少在她覺得有必要向‘亞瑟叔叔’傾訴的時候,她會親切地打電話給我。所以,我覺得我可以像你一樣,公正地說自己瞭解她,甚至——無意冒犯——比你更甚。”

    他笑呵呵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銀白色的盒子,遞給客人一支看上去很噁心的黑色香菸。

    “希望我沒有讓你感到厭煩,先生?”

    “完全沒有,”皮埃爾回答。他接受了陌生人的饋贈,希望菸草能使他平靜下來。

    “很好。我一定還對她有感情,所以纔會在72歲的高齡駕着一輛敞篷車風馳電掣,天知道我載着你妻子開了多少公里——又或者像法國人所說的那樣,tombeauouvert(法語直譯過來是打開的墳墓):拼命地疾馳。我喜歡這種表述。我猜你覺得她是來找我幫忙的吧?”

    “她現在在哪裏?”

    “我想,在你的房間裏。她現在一定正在洗澡,爲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請不要離開座位,你有大把的時間去見她。看這兒,年輕人,”老人湊到皮埃爾身前點着了香菸,“我在小說中發明並解決了48個不可能的罪行。瑞士政府在一些尤爲棘手的案件中會求助於我,而且在不離開辦公室的情況下,我已經協助解決了其中相當多的難題。由於我的成功,我獲得了機密調查和神經學家對著名殺人犯的心理報告。拋開虛僞的謙虛不談,我在這類問題上已被視爲權威了。我並非是在炫耀,只是想解釋你妻子爲何會在困惑時在向我求助。”

    皮埃爾吸了一口香菸,刺鼻的煙味嗆得他咳嗽起來。卡特·吉爾伯特後仰着身子,以一種琢磨不透的神態玩味地看着他。

    “我想知道你是否欣賞她的真正價值,”他愉悅地縱聲說道,“我指的自然是你妻子。她是一個女人,雖然天生嬌弱、城府、極易受傷害,但在這種情況下卻能迸發出極大的勇氣和能量。爲什麼她從來沒有和你談論過她的過去,尤其是她的童年?大多數妻子,包括我的,都能滔滔不絕地談論這個話題。不僅是因爲她禁止自己這樣做,更因爲她和你的婚姻似乎能讓她從過去的記憶中解脫出來。她的童年是一場噩夢。想想看,父親去世時她只有六歲——”

    “我知道,”皮埃爾說,“霍尼格什麼都告訴我了。”

    “恐怕你沒有意識到,”作家嘆了口氣,“你可能得知她是一個死刑犯——一個爲了人道主義理想而盲目犯罪之人——的女兒的想法始終折磨着她。我敢肯定,死豬霍尼格也沒有向你透露她年輕時的其它輕率行爲。如果當她害怕過去的所有細節都將被揭露時,你沒有重視她的精神狀態,那麼你遠不如我想象的聰明。事實上,她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來維持她的婚姻。爲了保持她在你眼中的形象:一位傑出外交官的女兒,一位有所成就的女人,在最好的寄宿學校接受教育,在奢侈和禮儀的世界中成長的女人。順帶一提,這一切都是完美的。”他以一種帶着欽佩的感慨補充道。

    “這些都不能解釋爲什麼——”皮埃爾開始左顧右盼。

    “爲什麼她愛你?恰恰相反,這解釋了一切。你必須意識到,和許多過於美麗的女人一樣,她的婚姻一直充滿了不幸。‘一個接一個的外遇’,她在信中用俏皮的口吻向我如此描述,但卻難掩她的痛苦與失望。有些人能持續得更久,但她知道那是因爲養父留給她的那筆可觀財富。她的第一任丈夫,一位美國工程師——”

    “第一任?”皮埃爾重複道,“你說的是她的第三任!”

    老人挺直了腰板,菸灰落在背心上。

    “第三任?這是什麼屁話?”他嚷嚷着,臉頰通紅。

    “但我想——”

    “哦!你想!你想什麼?她在你之前有過三個丈夫?爲什麼不是四個,或者五個,或者一打呢?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是瘋子還是白癡?”

    這是一次殘忍的突襲,但卡特·吉爾伯特父親般的語氣和他臉上顯而易見的同情使得皮埃爾沒有了回擊的慾望。

    “我——我一點兒也不理解,”皮埃爾結結巴巴地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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