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舉起手示意他閉嘴。

    “另一方面,我相信我確實理解。是時候了,孩子,告訴我那隻肥豬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他憐憫地說。

    皮埃爾使勁地嚥了口氣。

    “他在那次會議上告訴我的一切都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裏。這幾天我反覆考量過。”

    “現在是時候把它說出來了。我保證,只有你知我知。”

    他調整了一下夾鼻眼鏡,向前傾了傾,彷彿要加倍集中精神。皮埃爾說話時,那雙銳利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時常流露出慍怒的神色。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朦朧的大廳裏,儘管紅色天鵝絨窗簾後的落地窗半開着,大廳裏的氛圍卻壓抑得令人窒息。傍晚的溫和吸引了食客,遠處嘈雜的談話聲和女人的說笑聲伴隨着銀器的噪音從陽臺飄了進來。兩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現在正孤零零地待在昏暗大廳的角落裏——遠處一個小服務生僵硬地站在宛如一口紫檀木棺材的電梯前,但無人察覺。而接待員坐在他的櫃檯後面,看上去就像一隻夜遊的惡鳥,在燈火通明的籠子裏眨巴着眼。

    皮埃爾說完後,卡特·吉爾伯特低聲咒罵着摘下了霧濛濛的眼鏡,全神貫注地用一塊大方格手帕擦拭起來。

    “先生,”他小心翼翼地把眼鏡放回鼻子上,然後開始說,“你是一場騙局的受害者,一場我所遇到的最精妙同時也最殘酷的騙局。我可以立馬向你保證一件事:你的妻子不是罪犯。據我所知,她從未殺過人。那個騙子的所有指控都不過是一堆謊言,我會一點一點地向你證明。”

    他掰着手指計數。

    “首先,1933年倫敦從未召開過犯罪學會議,我也從未聽說過蘇格蘭場的帕克督察,除了在多蘿西·賽耶斯的小說裏。你的妻子從未結婚,也從未在密室之中刺死一個富有的老實業家——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因爲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存在。”

    第二,1931年她不在德國,而是與杜維諾瓦夫婦一起待在阿根廷。她不可能在一間位於柏林的上鎖辦公室裏槍殺一個名叫庫特納的男人,因爲他可能也不存在——不過洛曼專員是個例外,但只存在於德國環球電影製片廠發行的一部偵探電影中。”

    第三,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她所謂的“第三任”丈夫死於胃腸炎以外的任何疾病,因爲那個臭名遠揚的人嗜酒如命,他是一位傑出的化學家,但作爲丈夫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簡而言之,我的孩子,關於你妻子是一個工於心計的殺人狂的故事,是由一個聰明但卑鄙的人的惡意捏造的,他在以一種我無法想象的愉悅玩弄你的思想。”

    皮埃爾·卡尼爾對疼痛的抵抗力受到了考驗:他能夠毫不畏縮地忍受皮膚上熾熱的餘燼,但沒有注意到香菸燒到了食指和中指之間。最終他發出一聲尖叫,驚訝地看着那根香菸,將它掐滅在菸灰缸裏。

    “可這是爲什麼呢?”他喊叫道,“爲什麼那頭死肥豬會告訴我這些?爲什麼?”

    “誰知道一個施暴者會想什麼呢?幸運的是,你不知道他對他的精神病人做了什麼實驗。但如果你非要找出一種超越純粹病態的解釋,依我的直覺來看,在你朋友裏皮教授當衆羞辱他之後,復仇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而你,我的朋友,就是一位合適的復仇對象:書呆子,理想主義者,過度自信,最重要的是深愛着妻子。他在你最脆弱的地方打擊你,讓你深陷疑雲無法自拔。而且,他帶着病態的幽默感,在敘述中加入了一些線索,他知道你在痛苦之下不會想到查證。帕克督察,洛曼專員:又一種羞辱你的方式。”

    “我表現得像個傻瓜,”皮埃爾嘆了口氣,攥緊拳頭,“每當我想——”

    卡特·吉爾伯特舉起手來。

    “別內疚,孩子。他所編造的故事,在某種程度上是一部利用你所有弱點的心理學小杰作。就像所有的完美謊言一樣,它在某些小細節上是正確的,足以讓你信服其餘部分。應索朗熱的請求,我現在可以向你透露——如果你還沒猜到的話——你所瞭解到的關於她的出生、童年以及她後來年輕時所犯下的罪行都是絕對真實的。也沒必要向我保證你不會懷恨在心,我敢打賭這隻會讓你更加愛她。現在去找她吧,孩子!”

    “我得和您握個手,先生,”皮埃爾起身說道,“您能在某個時刻告訴我們這一切意味着什麼嗎?”

    老人哼了一聲,仰着頭以便直視他的雙眼。

    “你肯定已經窺見這件事的大致輪廓了吧?整個故事都由一堆謊言組成,但有人從中找出了真相。”

    皮埃爾穿過大廳,步伐先慢後快,仍然沒有完全意識到他身處何處。彷彿是消散的憂慮讓他心力交瘁,心跳飛快。他兩步並作一步跨過樓梯的臺階,跑向索朗熱等待他的房間。

    9月28日,星期三

    他們坐在餐廳的一扇的窗戶前俯瞰花園,再往下,小鎮的屋頂外,湖面籠罩着白色的薄霧。他們起得很晚,現在正手牽着手,面前的桌上擺滿了早餐的殘羹剩飯。

    “當你要我嫁給你的時候,我就該告訴你這些的,”索朗熱喃喃說道,用力握緊丈夫的手。“但我很羞愧,害怕把你嚇跑。如果你改變了主意,或者更糟,如果你不再愛我......”

    “別想了,親愛的。我們再也不談這個了。”

    “我還沒有告訴你一切。我做了件可怕的事......”

    “比偷鑽石手鐲還要可怕?”(之前說的是brooch胸針,這裏又變成了bracelet...)

    “那鑽石是仿造的!”她大聲地說。

    “我相信你,”他笑着回答,“那麼,告訴我,你還做了什麼?”

    她用手撥弄着一綹頭髮,避開了他的目光。

    “有時它似乎非常可怕,有時卻又顯得很可笑。但我不能告訴你,”她使勁搖頭,髮絲從她纖細的脖頸上豎了起來,“亞瑟叔叔不讓我說。”

    皮埃爾皺了皺眉。

    “你答應過我們之間不會再有祕密了,索朗熱。”他溫和地說。

    索朗熱輕嘆一聲,雙手抱着頭。

    “是真的,”她低聲地說,擡起頭用清澈的灰綠色眼眸看着他。

    “親愛的,是我刺傷了霍尼格博士。”

    “啊!你們來了,”裏皮教授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聽到消息了嗎?亞瑟·卡特·吉爾伯特來了。”

    他迅速地拉過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顯然十分興奮。

    “我剛從真理山酒店回來。那位老人已經接管了一切,私下和警長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我不知道他對他說了什麼,但後者出來時臉拉的老長。順便問一下,你們知道昨晚那個白癡想逮捕你們嗎?我好不容易纔說服他放棄這個愚蠢的主意。”

    他輪流看着他們,拿腔拿調地說:

    “這就是你們的反應嗎?”

    “他現在在哪?”皮埃爾含糊其辭。

    “誰?”

    “亞瑟爵士。”

    “哦,他和布倫納一起去看案發現場了。最精彩的是!當他和布倫納簡短交流之後,露臺上出現了一羣來自伯爾尼、日內瓦等地的記者和攝影師,他們用各種問題輪番轟炸他。他舉手示意安靜,興高采烈地宣佈明天上午十點整將在真理山酒店的大廳舉行一次會議,我們都被邀請了。你倆一定會去的。”他帶着迷人的微笑補充道。

    “我不去,”索朗熱低聲說。

    “是嗎?”皮埃爾草草地問了一句。裏皮驚訝地看着他。

    “其中一名記者問布倫納——他非常不爽——是否想說些什麼,但他只說他在期待屍檢結果和實驗室的報告。同時他說我們都應該離開這裏,不要妨礙調查的進行,因爲調查應該——不用我說——‘順其自然’。”

    四下一片寂靜。索朗熱心不在焉地看着草坪上耙落葉的園丁。皮埃爾則拿起瓷茶壺,仔細端詳,彷彿手裏有一件罕見的標本。

    “好吧,然後……”裏皮依次看着兩人,臉上帶着大惑不解的表情。他起身說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些重要信件要寫,見夫妻二人沒有強留他,他似乎並不感到十分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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