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爵位的事情也讓您痛苦吧。”

    瀧澤先生用手支着額頭,過了一會兒說道:

    “是啊。瀧澤同姓宗族之間爭論高下的事,聽着就讓人心痛。何況在這個問題上自己也牽涉進去了,這就更讓人難受。”

    船隻揚帆駛過。鼓滿了風的船帆繃得緊緊的,像一張四方的紙。隅田川上船來船往,似乎顯示着帝都的繁榮。

    “可是,那……”

    我躊躇地頓了一下:

    “……從優裕的家境中逃離出來,去過一種嚴酷的生活。這在常人是無法做到的。可是……可是,您這是在逃跑啊。我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黃毛丫頭,跟長輩這麼說話,也許很不禮貌。但是我也是一個女人……而夫人也是一個女人。從一個原想和您相伴一生的女人的角度來看,您的做法不是太過分了嗎?”

    從上游駛來一艘摩托艇。遠遠望去。駕駛員小得像豆粒兒似的。不過,仍然可以看得出駕駛員用一隻手按着頭上的帽子。

    我繼續說道:

    “——如果,我是夫人的話,要是有什麼讓您忍受不了的地方,我希望您能夠告訴我,教育我。這難道是過分的請求,過高的願望嗎?難道是太任性了嗎?”

    “不,不,任性的不是我妻子,而是我。”

    “……”

    “不是說‘我的妻子是那個樣子’,而是說‘我的妻子也是那個樣子’。我的妻子並沒有什麼讓人覺得奇怪的地方,她只是和常人一樣地思考,和常人一樣地活着。”

    “可是,要是您說出來的話,那麼夫人就會轉變想法,和您一起抓住真正的幸福的呀。”

    “英子小姐。”

    說到一半,瀧澤先生望着我停頓了一下:

    “——對我的妻子來說,真正的幸福在那一邊。對那一邊的懷疑就是犯罪——那是一種非常明快,像從未生過病的肉體一樣——頑強,幾乎可以說是健康的思想。”

    “……”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她很可愛。我迷戀着妻子、孩子。可是,隨着時間的過去,我的憂慮越來越深,終於到了極限。在那個包括我深愛的妻子和孩子的世界裏,我已經不能呼吸了。不是我拋棄了那個世界——是我被那個世界拋棄了。”

    我無法相信,對孩子的情愛會輸給那種抽象的心理。任何一種思想,在父母與孩子的情愛面前,除了垂頭喪氣的敗退,難道還有別的嗎?

    “那樣的事情,真會發生嗎?”

    “你大概無法理解吧。我是特殊的。正因爲特殊,所以才變成了這樣。按一般人的思維來考慮是理解不了的。”

    “您不想看看孩子……”

    “當然想。有一則和尚出家的故事,說他爲了斬斷恩愛之情的羈絆,把追上來纏住他不放的孩子從臺階上踢了下去。那種事情我做不了。恩愛之情是難以了斷的——但是事到如今,我感覺妻子和孩子都已經化作了讓我的聲音產生迴響的存在,總在我的身旁。”

    摩托艇大大地轉了個彎,掉過頭來順流而下,船後騰起滾滾白浪。

    看樣子是在巡遊賞橋,從言問橋折回,沿河觀賞吾妻橋、駒形橋……“如果您爲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着想的話,那麼您還是保留您的身份地位,對他們做經濟上的援助,這豈不是更好嗎?這樣做豈不是更有益於社會,有益於您的家庭……”

    有些熱心於社會事業的華族,也會因爲過於熱衷而遭受家人親屬的白眼,有時候還會被嘲笑爲“不通世事的浪蕩公子”。可是,那樣也比拋妻棄子地離家出走強呀。

    “呀——如果不是一個任性而爲、一意孤行的人的話,大概會那麼做吧。可是,我已經不堪忍受繼續留在那個世界了——明知海底有珍珠,但是對於一口氣憋不過來的人來說,還是得不到手的。說起來真夠沒用的,可是就是這麼回事——人啊,有身份的用身份,有思想的用思想,有宗教的用宗教,有國家的用國家,總是用這種東西把自己圍起來,蔑視、排斥、攻擊其他的人。這種想法總在我腦海裏縈繞。這樣想來,自己終歸只有拋棄一切化爲虛無這條路了。”

    “那麼,像‘讓神仙給帶走了’一樣銷聲匿跡,也是爲了不露痕跡地化爲虛無嗎?——爲了不讓人覺得是您拋棄了家庭,爲了不傷害您的夫人和孩子,對嗎?”

    “嗬……‘讓神仙給帶走了’。是這麼說的啊?”

    我點點頭說:

    “您夫人是這麼認爲的。或者是——想這麼認爲吧。”

    瀧澤先生輕輕地點了點頭說:

    “你所說的那種想法確實是有的——不過,嗯……”

    瀧澤先生眼睛望着半空,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緒。

    “……如果在大學裏消失了的話,大學裏的人就會受到警察的盤問。在上下班的路上失去蹤影的話,就會有大規模的搜尋。而如果在自己家的玄關不見了的話,暫且不會給外人帶來麻煩。就是抱着這麼一丁點想法。可是,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把戲,沒指望憑那點小把戲就能一直矇混下去……”

    “如果正式搜查的話,那個時候在現場的所有人都會受到嚴格的調查吧。但是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事情讓伯爵先生給隱瞞了下來。被詢問情況的只有瀧澤府的女傭、看門人和寄宿在府上的學生而已。”

    “……哦,原來是‘隱瞞了下來’。這麼說來,我還沒有被宣佈爲失蹤嗎?”

    “是的。對外公開的說法是,住在小石川的別墅療養。如果您想回去的話,只要敲一敲那邊的門就行了——小石川這地方,離大學的植物園也近,應該是您很熟悉的地方吧?”

    瀧澤先生安詳地笑了。散步的人們,對着河面指指點點地從我們面前走過。

    “呀,那樣的門,已經和現在的我沒有關係了。……可是,你光憑你的想象就明白啦?我是怎麼從宅子裏溜出來的。”

    “是的。我做了道減法。”

    “嗬。”

    “如果說是消失了的話,那麼‘要麼是上了天,要麼是入了地’。可是,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既然不是上,也不是下,那麼當然只能往‘橫’裏想了。可是,如果回到走廊的話,女傭們在那裏。而如果就那麼往前院走的話。司機就等在那裏。”

    “是的。”

    “這樣的話,往橫裏溜出去的辦法,就只剩下一個。那就是穿上‘隱身蓑衣’。”

    “嗯。……這麼說來,我是裝扮成哪個傭人的模樣出去的哆?”

    “不。沒有那個時間。有沒有眨眼間就能穿上的‘蓑衣’呢?有。可以說——只有千分之一成功的希望。而您就在一剎那間完成了。”

    “嗬,怎麼個做法呢?”

    “大的宅院一般都那樣,瀧澤府也一樣,並不是出了玄關就是院子。

    玄關前面是一座有屋頂的停車門廊——要是在平時,早上送您去大學的車子,應該會打個彎開過來,進入停車門廊,然後停靠在門口——可是在那一天,瀧澤家的司機是在前面的院子裏等候您的。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爲那一天有客人要來。停車門廊需要空出來。”

    “說得沒錯。”

    “那一天,載着桐原家客人的車子開進了停車門廊。司機打開門,桐原先生走下車來。瀧澤府的人迎客、行禮。桐原先生走進玄關。衆人跟隨在後。視線集中在桐原先生的後背。這時候,您走了出去,從開着的車門一下子鑽了進去——如果您坐進了桐原先生的車裏,那會怎麼樣呢?”

    瀧澤先生微微一笑:

    “所以我說是騙騙小孩子的把戲。”

    “您對那邊的司機是怎麼說的?”

    “扭頭看了一眼後面說啊,我得去大學上班,可是兒子追着我不放,真沒辦法。就這樣把我帶到停車場那邊吧。”

    “哦,原來這樣啊。”

    “大約一個星期之前,也來過使者。那時,在門口我看到司機站在桐原家的車子旁邊低頭鞠躬。我打了個招呼說:‘辛苦了。’司機吃了一驚,擡起頭來。於是我跟他自我介紹說:‘我是瀧澤家的老二,我叫吉廣。’沒想到司機卻非常惶恐,結結巴巴地說:‘啊,少,少大人!’”

    “就這樣和司機認識上了吧。”

    “當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一個星期以後,那一天來臨了。我走出玄關,發現眼前停着桐原家的克萊斯勒。門開着,那個司機在鞠躬。

    這一切似乎在對我說:‘請上車吧。’我突然想:‘坐進這輛車,就能離開原來的生活軌道。’這個念頭就像上天的啓示一樣閃現在腦海裏。”

    對於瀧澤先生坐進車裏的那一刻靈機一動說出來的那個理由的效果,我不由得驚歎:

    “只要說是您的孩子在後面追着,那麼即使在後排座位上蜷着身子,也不會讓人覺得不自然。”

    “是的。司機說了聲:‘明白。交給我吧。’就趕緊關上門,把車開到了停車場。我對司機說了聲:‘呀,謝謝。我就從這邊走了。’然後就從便門直接來到了馬路上。”

    就這樣,現代版的“昇仙”故事發生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