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還是酷暑難當,而輕井澤卻早早地步入了秋天——與其說秋天,實際上,一到八月下旬,有時候就已經想生火爐取暖了,甚至有時候碰上天氣驟冷,還真的生起了火爐。這種時候,可以說冬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跨越式地來臨了。

    當只有我和別姬小姐兩個人的時候,我們談到了瀧澤先生。對孩子來說,父親到底是什麼?別姬小姐透過白樺的樹枝仰望着蒼穹說道:

    “相信宗教的人會說——我們在天上的父。”

    我猛然想到別姬小姐心中的思緒,不由得垂下了眼簾。

    我家的父親總是很忙,好幾次都是週末過採,週一早上回去。

    爸爸對於輕井澤的某些人來說是期盼的客人。大概是因爲在英國呆過很長時間的緣故吧,爸爸是紙牌遊戲——橋牌的名家。

    對於輸了牌的人來說,那是恨之入骨、嚴陣以待的對手。我邀來你請去的,忙得不亦樂乎。

    昨天晚上,爸爸又在露臺上以牌會友,廝殺到深夜,今天早上則遲遲不起牀,於是我們就先吃了早餐。

    白色的朝霧尚未散盡,像一團團輕煙在空中飄浮。被朝霧的風情所吸引,早餐後,我向別墅後面的冷杉林走去。

    冷杉樹有的粗有的細,有的直着腰板,有的歪斜着身子,一個個張揚着個性。我和哥哥小時候曾在這裏邀請別人家的小朋友們開過遊園會。

    遙遠的記憶感覺起來就像古老的故事一樣。

    別姬小姐來了,手裏拿着一份報紙。

    “什麼呀?”

    “老爺在車上看過的東京的報紙。我要了來,剛纔在看。”

    “上面登了什麼嗎?”

    “您看這……”

    別姬小姐刷地打開報紙。從白色的霧團間,早上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過來。在清澈的空氣中,別姬小姐的半邊臉頰發出炫目的光彩。

    我接過報紙,朝別姬小姐指的地方看去。從下面往上第二欄有一個排成兩行字的標題:

    德高流浪漢

    捨身救幼童

    我突然感到一股涼氣從頭透到了腳。

    二十二日下午四時左右,在淺草區田中町,一個走上馬路的幼童被一輛飛馳而來的卡車嚇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路過的流浪漢衝上前去救出幼童,而自己卻被卡車碾壓而亡。據稱,這名男性流浪漢人稱馬先生,平素德行高尚,在流浪羣體中頗具人望。

    我渾身都在顫抖。

    “您怎麼了?”

    “是我造成的?”

    “——小姐。”

    別姬小姐挨近我說:

    “您怎麼會這麼想呢?”

    “是因爲我去見了他嗎?是不是我說了什麼把他逼進了死衚衕?”

    “您多想了……人啊,就像時間的齒輪在轉動一樣,走着他的每一步路。”

    別姬小姐緊緊地抱住我說。

    這個秋天,日本遭受了異常猛烈的強颱風的襲擊。據說大阪死亡、失蹤的人員接近兩千,大風把五重塔也吹倒了。

    而有關東北農村“明治以來的大欠收”的新聞報道,黑壓壓地充斥着報紙的版面。我的心裏頭不禁想起那個不吉利的傳說:如果哪一年三寶鳥來到人們聚居的地方嗚叫……

    在這樣一個秋季,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的重逢,猶如一盞微弱的燈火,成了這個秋季留在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讓哥哥帶我去銀座,走進我慣常去的教文館。

    當哥哥踩着黑亮的漆皮鞋踏上書店的地板時,哥哥叫了起來:

    “糟糕!”

    說是在剛纔進去的伊東屋文具店忘了東西。我呢,與其陪哥哥一塊兒去,還不如樂得瀏覽瀏覽排列在書架上的書籍,所以就留在書店等哥哥回來。

    可是,哥哥一離開,就有一位男士上來搭話。

    “對不起……”

    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在富士冰點屋,川俁先生跟我們打招呼的時候,我和哥哥在一起,所以還能泰然自若。可是,這次卻只有我一個人。倒不是說因爲寡不敵衆。一個年輕姑娘家,不緊張纔怪呢。

    搭話的人穿一身傻氣的條紋和服。不過,雖然着裝的品味不怎麼樣,臉卻長得端端正正,眼睛炯炯有神。

    “——是花村英子小姐吧。”

    姓名說得正確無誤。我像暴露了身份的間諜一樣喫驚。就當我幾乎驚叫出聲來的那一剎那,就像歌舞伎舞臺上那掛淡綠色的大幕落下來一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人的名字。

    “若月先生!”

    此人是以前在一戶人家的時局問題演講會上見過的一名軍人,離開前互道了姓名。好像是——陸軍少尉。

    若月先生點了點頭:

    “剛纔和您一起的是您哥哥吧。”

    “是!”

    “您哥哥好像忘了什麼東西……”

    “我哥哥是馬大哈冠軍。”

    人要是不在場,真不知道別人會怎麼說你。

    “真沒想到能再次遇見您,不過我剛纔一直猶豫着該不該過來打招呼。說句不禮貌的話,幸好看到您有些無聊的樣子,所以就……”

    “哪兒的話。託了冠軍的福,能和您說上話,我很高興。”

    這要換了美國電影中的登場人物,該早就一起來到樓下的富士冰點屋,對坐着喝茶、喝咖啡了。可是我是待字閨閣的良家女子,那種事情當然是不能做的。

    “您找書嗎?”

    若月先生問道。

    “是的。”

    各種書名在我腦海裏生成了一股龍捲風。嗯,“詩集”什麼的聽起來就像少女的樣子——我迅速得出了這樣的答案。

    “——學校裏上課時學的,有一首反覆出現‘油菜花’一詞的詩。我想讀一讀那首詩,就來書店找找看。”

    我思量着,軍人懂槍,而與詩卻無緣吧。可是,若月先生卻若無其事地說道:

    “啊,那是山村暮鳥【校注:山村暮鳥(1884-1924):日本詩人。生於羣馬縣,本名土田八九十】的詩。”

    “您知道啊!”

    “是。山村暮鳥是基督教的牧師。‘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

    吟誦起詩來的若月先生倏地挺直腰板,像是在辯解似的補充道:“呀,這是年輕時讀的。”大概是因爲詩會讓人聯想起“文弱”一詞的原因吧。

    我使勁地搖頭說:

    “不不。”

    剛一說出口,就覺得做這種猜測反而顯得很傻氣,連忙牽強附會地說:“現……現在也年輕……”真是奇怪的對話。

    “這首詩收在《聖三棱玻璃》【校注:山村暮鳥的第二本詩集,於1915年自室生犀星主持的人魚詩社刊行,全本詩歌35篇。在當時的詩壇上是無與倫比的純獨創性的詩集】這本詩集裏。”若月先生說出了詩集的名字。

    “三棱玻璃?”

    “就是三棱鏡。”若月先生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空中比畫出形狀。

    “啊……是……三個角的玻璃吧。”我連蒙帶猜地總算明白了那幾個字的寫法。

    “現在估計很難買到。您要是不介意的話,我給您寄去。”

    “那……給您添麻煩吧?”我聲音裏帶着些許興奮地說。

    “不麻煩,我——大概再也不會讀了的。”

    我用手指尖輕輕地抵着下巴,有些猶豫。於是,若月先生說道:

    “——非常漂亮的書哦。”

    這句話說動了我。於是,我自然而然地說道: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若月先生點了點頭,掏出筆記本和鋼筆。我接過來,在上面寫上住址,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一邊祈禱着哥哥現在可不要回來。

    真是天助我也,等我把筆記本還給了若月先生,哥哥仍不見回來。

    上一次和若月先生交談時,聽他說起他所在部隊上的士兵的情況,據說窮困的人很多。

    我向若月先生問起欠收的影響。據他所說,士兵裏有人在慨嘆“村子裏看不到年輕姑娘的影子”。不用說,一個不剩地全賣了身。

    “……聽到這樣的困境,真讓人心如刀絞般難受。”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想起了瀧澤先生,於是說道:

    “站在巨大的現實面前,纖弱無力的個人——即使拼上性命,也於事無補。在這種時候——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憋在內心,對外不採取行動的人,您是怎麼看的?”

    顯然,若月先生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爲:“這個小姑娘在說她自己呢。”

    “男的和女的不一樣。”若月先生答道。

    這種觀點也叫人不敢苟同。我本該反駁說,正確地講是“作爲一個人如果那樣的話”。可是,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應答道:

    “不,我是說男的。”

    “那個……”

    若月先生正要開口說下去的時候,哥哥終於回來了。我們的對話也就此打住了。

    哥哥注意到若月先生,露出詫異的神情。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地爲兩人做了引見。

    回想起來,兩次遇見若月先生,兩次都是便裝。也就是說,我還沒有見過作爲陸軍軍官的若月先生最恰如其分的樣子——穿軍裝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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