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戴一頂用帶子在顎下繫住的藍色女帽,身穿西式套裝。在這種人多的地方,我可沒有轉動陽傘。
我朝西鄉的銅像致意後,從小松宮親王的銅像前走過,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向動物園方向走去。我並不是要進到動物園裏面去。因爲阿巧的日記本上提到了獅子,所以我至少也得從動物園門前走一趟,而且心裏還抱着淡淡的期望:說不定會有什麼發現呢。然而,儘管耳朵裏充滿了孩子們的歡叫,從我的身體裏滲出的卻只有汗水,而不是智慧。
我正打算從二本杉原往和別姬小姐約定的匯合地點走去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從前面朝我靠近。
“……姐姐。”
聲音帶着憂傷。我環顧左右,沒有看到姐姐模樣的人。這聲音是在叫我。我停下腳步。
少女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大花紋夏季單和服,一條比一般的腰帶要窄得多的細布帶高高地系在胸部,看上去顯得有些滑稽。女孩咚咚地拖動木屐,又向我靠了靠,說道:
“買本圖畫書吧。”
這麼說來,女孩的確抱着一摞薄薄的書本。大概是什麼地方的處理品吧。雖然五顏六色的,卻並不讓人覺得精美。
儘管如此,我之所以沒有怎麼感到厭惡,可能是因爲那少女看上去一副聰明的模樣吧。
“我家裏……妹妹和弟弟還餓着肚子躺着呢。”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派家徒四壁的荒廢景象。
“四本一毛錢……”
聽女孩這麼一說,我心動了。一毛錢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如果能幫助這孩子的話,我願意出這一毛錢。可是圖畫書我不要,因爲我不知道怎麼處理。賣得掉的話,還是賣給別人吧。不過,如果只給錢的話怕是不禮貌吧,會傷孩子的自尊心的。
——看年齡,正好和鶴之丸的阿巧差不多吧。
就在這時,一個好主意浮上心頭。
“那,姐姐呢,現在正在查一點事情。如果你能回答我的問題,我就給你一毛錢。”
少女懷疑地皺起眉頭,大概以爲我是來取締商販的人吧。我急忙把話說下去。
“——在上野這個地方,你有沒有聽說過‘獅子團’這個名字啊?”
當然,只要回答說“不知道”就行,本來就只是爲了給錢的方便。
少女有些茫然地眯起眼睛,低下了頭。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不一會兒,就像蹺蹺板的一頭彈了起來似的,少女猛然擡起頭來說道:
“橋那邊,有一個供着獅子的神社。”
“哦?”
“一到晚上,就有一幫人聚在那裏。”
這話可不能置之不理。
“橋在哪兒?”
“啊——跨過國有鐵路線的那座橋。”
從科學博物館、學士院再往前一點的地方,確實有一座那樣的長橋,記得叫兩大師橋。那不是架在河上的橋,而是爲了跨越現代的大河——幾條並排着的鐵路線而架設的。
“小孩子們也來嗎?”
“嗯,也有小小孩。”
少女用天真無邪的語調繼續說道:
“——就在附近啊,要去看看嗎?”
我猶豫着問道:
“沒有不三不四的人嗎?”
“大白天的,就只有神社裏的神宮和女祭司呀——給一毛錢我帶你去。”
我想起來還沒付錢。給了說好的一毛錢之後,少女在前頭像鴴鳥【校注:鴴(Plover),鳥綱鴴形目鴴科,羽色平淡,翼和尾部都短,喙細短而直。足細長,有前趾無後趾,適於涉水】嗖、嗖、嗖地往前行進一樣,靈巧地避開人流,邁開了腳步。我像被繫上了一根看不見的繩索一樣跟在後面。
穿過從山下通往谷中的馬路,右手邊通向又長又大的兩大師橋,左手邊的那一頭是帝室博物館。我手搭涼棚,朝博物館方向望去。
別姬小姐好像還沒來。
“這邊,這邊。”少女向我招呼道。
只不過穿過一條馬路,就像晴天突然變成了陰天一樣,從熱鬧的人羣來到了一片寂靜之中。
少女走在前面,拐進一條窄窄的弄堂。一個轉身,回頭看了看我說:
“就在前頭。”
那口氣裏沒有絲毫的猶豫。受其影響,我不由自主地從弄堂口踏入了這條鋪着石板的小路。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幫看起來就像住在這一帶的穿西式服裝的女孩跟在了我的身後。所以,我感覺這兒也不完全是人跡罕至的偏僻地方。
來到大約走了二十步的地方,少女把手伸向嘴角邊,後腦勺向前傾斜下去。像鵯鳥【校注:鳥綱雀形目鵯科鵯屬,這裏可能指的是白頭鵯,即我們常說的白頭翁】鳴叫似的聲音在空中迴響了幾次。那是少女把手指放進嘴裏在吹口哨。少女放開手,看着我說:
那張臉看起來比剛纔老成了許多。那變化之快不禁讓人心裏一驚。
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跟在我後面的女孩們,照常理,應該超過我走到前面去纔對。然而,情況卻並非如此。這些女孩緊貼在我的背後和兩側,人數有四五個。
“喂,過來呀,姐姐。”
少女一邊說一邊把那摞圖畫書遞了過來。女孩中的一個上前接了過去。少女用空出來的兩隻手整理了一下腰帶的位置和領子周圍,挺直了身子。那種平和、天真的感覺已經毫無蹤影。
我被她的氣勢所壓倒,傻里傻氣地回答道:
“——不。不用了。”
一個穿橘黃色裙子的女孩露出一嘴齙牙說:
“她說不用了。奇奇。”
看來少女的名字叫奇奇。
奇奇說:
“你看,這些人都是女祭司。”
“……祭祀獅子的神社……”
奇奇露出一副像看珍稀動物似的表情說道:
“——姐姐呀——你是白癡啊?”
我自己也意識到了我有多蠢。我的左右胳膊被人從兩側抓住了。能夠推開她們逃脫得了嗎?當我轉過這樣的念頭時,一把細長的小刀頂到了我的眼前。
“喂,我們到前面談談。”
“……談什麼?”
“暫且先談談給個五毛錢什麼的……怎麼樣?”
“要錢的話,全給你們。”
“哼,多得用不完吧。”
“沒多少錢,你們不要失望。”
奇奇伸出手,一把奪過我的陽傘,收起來,像扛一支漁竿一樣搭在肩上。然後,用傘啪啪地敲着肩膀說:
“不夠的話有不夠的辦法——付錢的方法可多着呢。——你不知道嗎?”
女孩們像一下子打開了笑盒子一樣轟地笑了起來。
火辣辣的太陽曬得頭上特別地熱。連嗓子深處也像被這太陽曬過似的沒有了水分。爲什麼不喊叫呢?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可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橫側裏也有一條弄堂,從那裏慢騰騰地走出來一個戴一頂土黃色鴨舌帽的高個子男人。奇奇說:
“你看,神宮來了。”
大概剛纔的口哨是個暗號吧。看來前面就是集合地點了。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發出一聲哎呀呀的怪聲。
我被頂着脊背抓着手臂又走了幾十步。右手邊好像是寺廟的圍牆。一棵山毛櫸的大樹從裏面伸出樹枝,撐出來一片陰涼的樹蔭。我被命令背靠着抹着灰漿的粉牆站在那裏。四周一片寂靜。
“好像是有錢人家的女孩兒吧?”男人說。
“誰知道呢。誰叫她一個人閒蕩的。”奇奇的語氣變得像個男人。
“嘿。”
“說不定只是一個摩登女。要是這樣就好了——對有名頭人家的浪蕩女下手。條子會動真格的。”
奇奇的年齡越來越讓人喫不準了。不過,有一點可以明白,統領這幫小姑娘的看來就是這個身材矮小的女孩。
“老爸不會是侯爵大人吧。”
男人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今年春天,我們學校裏的一個侯爵家的千金小姐離家出走,在社會上曾經轟動一時。那是一起令人難於置信的事件,那位千金小姐在失蹤的半個月時間裏,竟然在淺草做起了女招待。
“華族的千金小姐,怎麼可能一個個都在外面閒逛呢?”
“那倒也是。”
“不管怎麼說,先問出什麼來頭再幹活!說不準是個有說道的主兒。可不能蠻幹一通,引火燒身——嚇人的事可不幹。”
“喂喂,奇奇,別說得這麼窩囊啊。”
奇奇的聲音尖厲了起來。
“你說什麼?你以爲你在跟誰說話?不是我吹牛,我可是活諸葛。我只是不像你那樣,沒個正經地口水嘩嘩的罷了。”
“嘿嘿,還是那麼厲害吶。”
男人的手指伸向我的頤下。“頤”這個字是在《淺草紅團》中第一次看到的,從上下文來看,指的是下巴的意思。在小說裏,用手托起頤後的下一個動作就是接吻。對於小說中的場景,我可以像在上野動物園觀看籠子裏的獅子一樣,冷靜地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可是碰到真的被托起了下巴,我已經感覺不到恐懼與屈辱,只是頭暈目眩,眼前一片發黑,連“住手”二字都喊不出來了,膝蓋像篩子一樣顫抖。
“這漂亮的臉蛋,真讓人受不了。嗯哼,還拿可愛的眼睛看着俺呢——奇奇,你掐死過小白鼠嗎?”
“別說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