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什麼好書呢?

    我讓雅吉哥哥給我看了他的書架。在看上去有些暗黃色的書脊上,隨隨意意地寫着《文藝性的、太文藝性的》【校注:又譯作《文藝的,過於文藝的》,是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讀書隨筆集】這樣一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書名進入了我的視線。芥川龍之介的書。

    借來一讀,讀到“自古以來,大凡主張給婦女參政權的人身邊都有一個賢惠的妻子”這個地方時,我不禁拍手叫好。

    這句話是在講到人無法超越時代和環境的時候說的,就是把這句話單獨挑出來看,也不由得令人點頭稱道。當然,這和不管老婆怎麼樣的一般而論不一樣。那也很正常。不過,如果身邊有一個無可救藥的壞老婆的話,就會想道:“嗯,給這樣的女人選舉權行嗎?”或許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芥川說的可真有意思。

    諸如此類,在看過的書與書之間產生某種關聯也是讀書的樂趣。

    比如,芥川認爲,“沒有什麼故事情節的小說”最接近詩歌,也最純粹,還舉了法國作家列那爾【校注:即儒勒·列那爾(Pierre-JulesRenard,1864年2月22日-1910年5月22日):法國作家和龔古爾學院成員】的一個短篇爲例。

    看到這裏,我停下翻動書頁的手,回到哥哥那裏,問道:

    “這本,沒有嗎?”

    就像坐火車中途下車換乘支線一樣,我又去翻看列那爾了。讀到作者以淡淡的筆觸對法國農民生活栩栩如生的描寫,我頻頻點頭。

    對了,不僅僅是小說。芥川還說,在衆多的海外藝術家中,“現在想來,最讓人打心眼裏喜歡的是”——芥川接着舉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亨利希·海涅【校注:亨利希·海涅(1797-1856年):德國作家,世界文學史上最著名的詩人之一】。

    讀到這裏我又跑到咱家的文學士先生那裏,問道:

    “海涅的詩,有沒有讀過?”

    “喂喂,你以爲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在聽什麼來着?那就是海涅啊。”

    哥哥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說起來也是,哥哥的確經常在放一張唱片。

    “就那張唱片?——我還以爲什麼疹人的歌呢。”

    雅吉哥哥是一個內心經常表露在外面的人。情緒低落的時候,連肩膀也會耷拉下來。同樣的道理,從他放的唱片也可以看到他的內心世界。

    夏天剛剛來臨的時候,放的是蜜糖一樣甜蜜蜜的流行情歌。可是,沒多久就變成了悲悲慼慼、如怨如訴的歌曲。

    “不懂藝術的傢伙真拿她沒辦法。那是海涅的詩,舒伯特【校注:弗朗茨·舒伯特(FranzSeraphicusPeterSchubert,1797年1月31日-1828年11月19日),奧地利作曲家,早期浪漫主義音樂的代表人物,也被認爲是古典主義音樂的最後一位巨匠】譜的曲。”

    哥哥神氣地說。那架勢簡直就像是他寫的詩、作的曲一樣。

    “你說的那個舒伯特——就是那個呀。《未完成交響曲》【校注:即舒伯特《第八交響曲(b小調)》,創作於一八二二年,舒伯特將它作爲完成了的作品獻給奧地利格拉茨市的音樂協會,但人們在他死後的一八六五年,才發現了交響曲的總譜,因爲它只有兩個樂章,所以被稱爲“未完成”】。”

    今年人們津津樂道的電影之一。弗朗茨·舒伯特以悲劇性愛情故事的主人公登場,博得了觀衆的眼淚。

    “……哎,嗯。”

    “‘如吾愛之無終,此曲亦無終矣’——對吧?”

    ——就這樣,那首交響曲沒有完成——電影以此結尾。

    是不是真的那樣,我可不知道。不過,託了電影的福,唱片也肯定賣得很好。作爲一個藝術家,舒伯特應該很貧困吧。如果能把賣唱片的利潤分一點給生前的舒伯特,那該多好。

    “……嗯,差不多吧。”

    “那,舒伯特的,什麼曲子?”

    “《影子》。”

    聽上去就很陰鬱的名字。

    “那麼——說到海涅,應該是德語吧。”

    “那還用說。”

    我只學過英語和法語。

    “什麼樣的歌詞?”

    “等一下,有森鷗外【校注:森鷗外(1862-1922):日本小說家、評論家、翻譯家】的翻譯。”

    好像是早就查好的,所以馬上就找了出來。鷗外先生譯詩的題目和唱片不太一樣。

    “……《分身》?”

    “啊。”

    譯詩是這樣開始的:

    在夜半寂靜的街巷

    這處人去樓空的家

    曾是我戀人的住所

    確實,這樣的曲調不可能明快。似乎是失戀的詩人正望着離去的戀人的家。這時,他發現還有一個人也在望着同一所屋子。那人是誰呢?

    那是我昔日的面容

    “啊,原來是這樣的。所以既是《影子》,又是《分身》。就是那個什麼、多貝爾……”

    “多貝爾肯戈兒(Doppelganger)。”

    哥哥得意地說道。用德語一說,什麼都聽起來煞有介事似的。

    “另一個自己,是吧?”

    這可是相當讓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是的。多貝爾用英語說就是達布爾(double),雙重、雙倍的意思。”

    “肯戈兒呢?”

    不知道哥哥是沒聽見還是裝着沒聽見,繼續說道:

    “自古以來,都把看到多貝爾肯戈兒當作是不吉利的事情。”

    “嗬。”

    “最不好的傳說認爲,那是死亡的前兆。”

    “哇。”

    “即使從現在的觀點來看,如果看到不可思議的幻影,那就是神經太疲勞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情吧。”

    說得也是。不過,還是挺浪漫的。

    “小說呀、民間傳說裏似乎應該挺多的吧。”

    “那是,確實有好幾個。其實,芥川也寫過。”

    “嘿。”

    我應了一聲,突然想起來問道:

    “——哎,多貝爾肯戈兒,只有自己纔看得見嗎?”

    “嗯?”

    “就是說啊,其他人能否看到你的‘多貝爾肯戈兒’——會不會有人對你說:‘你昨天在銀座逛街了吧?’”

    “啊,這種情況也有的啊——如果那個時候另一個自己在幹壞事的話,那可就糟糕了。”

    “那是啊。”

    如果長得一模一樣的另一個自己到處借錢,搞惡作劇,甚至犯下滔天罪行的話,那誰受得了啊。

    “——既然如此啊。”

    我湊近哥哥的臉說。

    “什麼呀?”

    “怎麼還每天都在聽那種有不吉利的東西出來的歌呢?”

    嗯……哥哥怔了一下,說:

    “那個,因爲是舒伯特,是海涅呀。”

    企圖躲進大藝術家的權威之下啊。

    哥哥以前聽的鋼琴曲裏,有一首叫《戀愛魔術師》的。據說有一戶富貴人家的太太,自殺時就聽着這首曲子。好像還有一個第一高中的學生,是在山中湖畔,聽着舒曼的《夢幻曲》絕命的。

    人要從生的一邊向另一邊跨出腳去,肯定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唱片的曲調就像舞臺表演的道具一樣,把自己變成一個不是常態的自己,並在自己的背上推上一把。

    反過來,如果聽上一支明快的曲子,就會覺得心情也開朗了起來——對別人這麼說容易,可是當情緒低落的時候,我也會想讓哀傷的音樂撫慰自己的心的。

    但是,對於哥哥,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當然,明眼人誰都能看出來,哥哥這是失戀了——我不希望他一直停留在陰影中。

    人就是那麼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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