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過和哥哥的這麼一番對話。

    舉頭望去,雲像一張大黎在緩緩移動,層層疊疊的一片灰色之中,有一個點慢慢地增添了亮色。

    ……啊,月亮就在那個地方。

    一看就明白的。

    我思忖道,之所以不是一片漆黑,還能看到流雲的模樣,是因爲上面有個月亮在照着。

    當緩緩流動的灰色雲層的間隙移到那個亮堂的地方時,就像扣人心絃的戲劇性一幕一樣,月亮微微地露出臉來。

    那款款地現出身來的模樣,就像把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珠從袋子裏擠出來一樣。在黑暗的夜空裏,就那個地方漸漸地明亮了起來。

    我出神地望着。可是,過了好一會兒,月亮還是隻露出半邊臉兒:

    ……啊,我明白了。

    因爲本來就是半個月亮。雖然雲在流動,可是月亮卻不再進一步展示她的容顏,恰如快從袋口擠出的寶珠半途卡住了似的。

    大自然有時候也會給我們展露這種出乎我們意想的演技:春天的櫻花,秋天的月亮,而在接踵而至的冬天裏,雪花將會像一位白色的舞者,爲我們表演冬季的舞蹈。

    想起來了,在此之前,我們還有一個畢業前的大型傳統活動。從十一月底開始,要花一個星期時間,去關西修學旅行。

    “……啊。”

    我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聲,因爲我的腦海裏想起了照相機的事情。

    修學旅行時誰都會帶去的。大家都想把一生中只有的那麼一次的值得紀念的時刻,用膠捲記錄下來。

    有不少人會利用這個機會,買上一臺屬於自己的照相機。因爲這還能作爲出嫁時的一件嫁妝。

    至於我自己,我決定借用一下雅吉哥哥愛用的皮萊特【皮萊特(pearlette),摺疊式皮腔照相機】。現在,我正在接受初級指導。

    ……能不能拍下那個有缺的月亮呢?

    冬雪、秋月、春花,是日本最其代表性的景物,所以我想拍月亮也爲過吧。可是,我馬上意識到那是屬於“野心”這一範疇的。

    我還沒有達到看到什麼就能拍到什麼的地步。人的眼睛真是了不起,能夠在亮的地方和暗的地方富動調節光圈:照相機可做不到。這樣那樣地操作起來非常麻煩。要達到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樣運用自如,那可真是要花相當長的時間。

    到現在爲止,我還只是在白天,而且還是在天氣好的時候才拍攝過照片。這樣的晚上肯定拍不好。何況拍攝的對象又是月亮。天空中的一個小點。印在相紙上肯定分不清是什麼東西的。

    皮萊特雖然是國產,但是從大正時期開始,已經推出過好幾代改進型產品。再把價格考慮進去的話,應該算是相當不賴的產品。“東西不好的話,就不會有第二代。”哥哥是這麼說的,我想也是那麼回事吧。不過,即使照相機不錯,拍攝的人是我的話,估計照相機的功能也無法充分發揮。

    ……哎喲喲。

    正當我這麼瞎想的時候,月亮躲進了雲腰裏。即使照相的本事再好,這樣子也來不及啊。

    要“照相”,沒有“機”也不行。我還是回屋吧。

    “這次,我讓哥哥啊——”

    開學典禮那天,我對着別姬小姐的脊背說。

    “嗯。”

    別姬小姐握着福特車的方向盤應答道。

    “帶我去看電影。”

    “那好啊。”

    “今天,日比谷影劇院首映。”

    不是平常去的帝國劇場。但是,那裏要放映我想看的新片。

    “啊。”

    我故意探出身去,壓低嗓音說道:

    “可是啊,女主人公是個‘多情、奔放的蕩婦’呢。”

    本來就一個人去不了,這種情況下更需要哥哥帶去了。我原以爲別姬小姐會喫驚的,可是她卻淡然回答道:

    “是《名利場》【校注:即《浮華世界》(BeckySharp),魯本·馬莫利安導演,改編自英國作家薩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場》(VanityFair),1935年6月上映,爲影史上第一部全綵色長片】吧?”

    “什麼呀,原來你知道啊。”

    我顯得有些失望地說。別姬小姐笑道:

    “不是隻有小姐您一個人看報啊。”

    影評和廣告也都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別姬小姐應該也看到了。反正廣告的宣傳口號是:“自始至終全部彩色”、“掀起了一場電影史上的革命”。雖然在此之前也有部分彩色的,但這部影片的拍攝完成,無疑是一件引起社會關注的大事。

    真愛湊熱鬧——要是這麼說的話我就沒話可說了,不過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別姬小姐聲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

    “我想小姐肯定會說起的。我看了報紙後,都覺得有些難爲情。”

    這下輪到我笑了起來。所謂“多情、奔放的蕩婦”,就是米利亞姆·霍普金斯【校注:米利亞姆·霍普金斯(EllenMiriamHopkins,1902-1972):美國著名電影演員,曾以《浮華世界》獲得1935年最佳女主角金像獎提名】出演的故事裏的女主人公別姬·夏普。

    回頭看過去,真是眨眼之間的事情,這位別宮美津子小姐來我家已經三年了。三年前的那個時候,我正好在讀英國文豪薩克雷寫的《名利場》。

    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女主人公別姬是一個“壞女人”。然而我卻對她那種百折不撓的生活態度,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不知道電影當中是怎樣的,但是至少從原作來看,不是簡單地用“蕩婦”一詞就能概括的。

    ——她要是個男的,會有怎樣的人生呢?

    我這樣想道。

    她是一個在我以前讀過的故事裏從未碰到過的女性。

    正是那個時候,眼前的這位別宮美津子小姐,作爲接送我上學、放學的新來的司機出現了。當我聽到她稀奇的名字——看到她不但臉上有一般凜然之氣,之後又看到她內心的堅強時,我問道:

    ——可以稱呼你別姬小姐嗎?

    我還以爲她不可能知道薩克雷,所以才這麼問的。可是,如今卻只能羞愧得找個地洞鑽了。別姬小姐單是英語就比我不知要好多少。

    報上說《名利場》被改編成了劇本。好像這一次的電影就是根據劇本來拍的。不管怎麼說,反正世上的小說就像九十九里浜的沙子一樣多,可是沒想到,爲我和別姬小姐的相逢增色不少的《名利場》,在這個秋天裏,作爲史上第一部全綵色的電影長片,要在帝都熱熱鬧鬧地上映了。

    我莫名地感到一種“祝福”,而且看到眼前這個似乎與羞澀無緣的人露出類似於羞澀的表情,也不由得開心。

    “剛開始時覺得很新奇的有聲電影,不知不覺地就變得很普通了呢。”

    我說道。

    “是啊。”

    “這麼看來,電影遲早也會那樣,全綵色將變得很平常吧?”

    “到底會怎麼樣呢?別宮倒是喜歡黑白的,畫面看起來有深度。”

    “那倒也是。”

    的確,“色彩”也是一種說明,少了這層說明,看起來就有深度吧。

    事情就是這樣,說得多了,就變淺了。

    “不過,也許那也會隨着時間的過去而變化的。現在說到‘全綵色’時,說是電影,其實首先是給人當好玩兒看的西洋景。”

    “啊……”

    的確有這種成分。

    “據說,黑白電影在剛開始的時候,也是拍一些蒸汽機車呀、瀑布什麼的給觀衆看。來看稀奇的觀衆,因爲害怕被火車軋着,或者被瀑布的水沫弄溼,把身子扭開了。”

    “真搞笑啊。”

    “可是現在呢?這說明,電影發展了。有聲電影也是這樣,剛開始的時候是把有聲音出來當作西洋景給大家看的。”

    由於硬生生地插入一些歌曲,所以看着就覺得好笑。但是最近,那也像新衣服過不多久變得合身了一樣,顯得自然了。

    “啊——這麼說啊我倒想起來了,聽說接下去啊,要用有聲電影來拍能樂呢。”

    弓原姑父在去看能樂演出的時候,聽了一場權威人士關於能樂的演講。演講者名叫野上,以前是法政大學的老師。

    沒想到,機緣這東西可真是奇妙,姑父在一次聚會上和野上先生碰上了面。固然就談起了能樂。拍攝能樂有聲電影的計劃,就是那個時候野上先生說出來的。

    “是嗎?——是想把名家的表演藝術流傳給後世嗎?”

    “不是,據說啊,是旅遊局什麼的主持的,說是要把能樂介紹到海外。拍成有聲電影,送給外國——說是歌舞伎那頭也在拍,前一段時間拍攝了菊五郎的《鏡獅子》【校注:指小津安二郎於1936年拍攝的電影短片《鏡獅子》,該片也是小津首部有聲電影】呢。”

    “哦。”

    “不過,那個能樂啊,就是日本人,也常常會看得打瞌睡呢。外國人看,能行嗎?”

    “不。就是看歌劇,有的時候也會打瞌睡的——能樂這個着眼點也許挺不錯。正因爲抽象性很強,所以也就很有普遍性吧。”

    這是不是說能樂不是全綵色藝術,而是黑白藝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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