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中,我的腦子裏轉過各種各樣的事情。

    軍人——若月少尉想要處理自己的隨身物品,也許是所屬部隊要調動了。不,不是也許,如果說已經在東京住了一段時間的話,那麼調動是理所當然的。

    我和若月先生之前關係並不親近。可是,當人處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狀態時,情緒就會意想不到地不穩定。我突然感覺若月先生就像是哥哥一樣親近的人,他的離去讓我傷心不已。

    不知不覺中我已完全進入了夢境。雪還在下個不停。白茫茫的世界裏浮現出梅若萬三郎飾演的白鷺的舞姿。舞臺上的主角戴着平時不戴的面具。

    轉眼看去,舞臺的地板已經消失,萬三郎在半空中飄舞。這對夢中的我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而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心無雜念地從空中奔向那個白色的身姿,對他說道:

    ——爲什麼要戴着那個東西呢?

    舞者沒有停下來,一邊依然舞動着身姿,一邊取下面具。

    ——啊,果然……

    我心裏恍然,不覺莞爾一笑。那個人原來是——若月先生。一旦看到了他的臉,我心裏很釋然,覺得本應如此。

    ——我知道是你。

    我有些驕傲地輕聲說道,然後湊到近旁,配合着若月先生的動作舞起了袖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裝。我們倆翩翩共舞。無邊無際的漫天飛雪,不停地下着,把我們倆覆蓋了起來。

    周圍是無邊的寂靜。

    在無邊的寂靜中,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是孤身一人。雪——已經變成了漫天飄落的白鷺的羽毛。

    正在這時,我驚醒了過來。我發現自己竟然流着眼淚。真是一個奇怪的夢。

    外面的天氣仍然是那個樣子,雖然天還很昏暗,卻已經是早上了。

    回到了現實世界,就得考慮現實的問題。

    ——得了人家這麼多東西,送上一份回禮也不奇怪啊。

    無論去哪裏都可以隨身帶的實用的東西——說到這樣的東西,首先想到的是手錶。送給年輕男子,該送多少錢的怎麼樣的手錶才合適呢?這可不好意思去問哥哥。

    ——給服部鐘錶店打個電話就行。

    打電話的話,不會被人看到臉,而且對於顧客的提問肯定會態度和藹地回答吧。

    ——實際去送需要勇氣。不過,暫且先打個電話問問看吧。

    想到這兒,我感到心跳得厲害。

    我拿起枕邊的體溫計量了一下體溫,熱度今天仍然沒有完全消退。

    外面依然下着雪。今天還是繼續在家休息。

    喫完早餐後,我在牀上等着時鐘的指針向前邁進。

    我感到時間的腳步走得好慢好慢。到了九點鐘的時候,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我在肩上披了條毛毯,悄悄地朝電話間走去。那躡手躡腳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個小偷。

    我拿起重重的電話號碼簿,翻到HA【“服部”的日語讀音爲HATTORI】的地方。

    服部貞藏、服部富……手指一點一點地往下挪。服部鐘錶店的號碼是京橋56局2115號。我不想讓人看見。要是給人說:“不去上學在幹什麼?”那可就羞死人了。幸好那是在市中心,在自動電話的範圍內,無需通過電話接線員轉接。

    加上從腳下逼上來的寒氣,我的手指更加哆嗦得厲害了。我撥動電話號碼盤,把黑色的聽筒緊緊地貼在耳朵上。嗞——嗞——、咔嚓,電話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

    “喂。”

    “對不起,一大早就打攪了。是服部鐘錶店嗎?”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出人意料。

    “不是的,這裏是……”

    說到一半,對方突然停住了。我也像觸電似的感到了什麼。可是,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呢。完全不可能。

    頓了一會兒,那聲音說道:

    “難道是……花村英子小姐……”

    怎麼會聽得出來是我的聲音呢?這幾年來只見過兩次面,而且又是通過這下雪天的電話。

    ——您是哪一位?

    我沒有這樣反問。

    颳風下雨以及下大雪的日子裏,通過聽筒傳來的聲音往往會聽不太清楚。因爲電話線會受到干擾。儘管嗓音聽不太出來,不過那說話的語調卻和我正想着的人重疊在了一起。

    “若月先生……”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奇蹟啊?爲什麼他會在那裏?爲什麼接電話的不是店裏的人而是他呢?

    “果然……”

    這時,聲音在一片雜音中變得聽不清楚了。不一會兒,就像退去的潮水又重新奔涌而來一樣,聲音穩定了起來。

    “爲什麼您會在服部呢?”

    若月先生回答道:

    “這裏不是服部鐘錶店。”

    “啊……”

    “……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這世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啊。”

    “……哎?”

    像運送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似的,苦月先生語氣肯定而緩慢地說着每一個字。

    “能聽到你的聲音:太好了。……不能長談了,我要掛了。請祝我武運長久吧!”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我感到熱度一下子上升了,有些頭暈目眩。

    ——是夢嗎?——我還在做夢嗎?

    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我應該確認一件事情。爲了克服寒顫,我重新把毛毯裹得緊緊的。然後,再一次撥起了電話號碼盤,一個一個地一邊確認,一邊撥號,以確保正確無誤。

    這次接電話的,是一個耿直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喂,服部鐘錶店。”

    沒等我發問,對方已經自報了家門。我喘了口氣,然後一口氣地問道:

    “我冒昧地打聽一個聽起來非常離奇的事。您知道誤以爲是貴店而打電話過去的——而且有軍人的地方是哪裏嗎?”

    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問題。肯定聽得莫名其妙吧。可是,習慣了應對各種各樣問題的聲音親切和藹地回答道:

    “是打錯電話了吧。”

    “是的。剛纔,我給貴店打電話,卻打到了別的地方。一個認識的人接的電話,中途卻又斷掉了。”

    “是嗎?那是夠讓您困惑的吧。常有人說電話號碼相似的地方——是首相官邸。”

    據說有的老顧客想電話購物時打錯了電話,後來發牢騷說——“打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道謝後掛了電話,匆忙翻起了號碼簿。“首相官邸”沒有查到。轉念一想,又查了“內閣”。內閣官房會計課在和田倉門內,官房總務課在皇宮內,內閣書記官室在內幸町——內閣各部門依次排列着。

    然後,麴町區永田町——

    總理大臣公館!

    我的膝蓋在不停地顫抖。我親眼看到了,今天,細長雪白的手指正指着一列數字。

    銀座57局2115號。

    ——大概是手指向下滑了一格……

    服部鐘錶店是京橋56局2115號。我看了看電話機號碼盤上排成一個圓圈的數字,看到了左端上下排列着的6和7。

    ——若月先生,你爲什麼會在那裏呢?

    “請祝我武運長久吧!”若月先生的話迴盪在我耳邊。

    “小姐!”

    外面有人在叫我。原來是阿芳。我突然感到渾身快要沒有一點兒力氣了。

    “您在幹什麼?在這種日子裏!”

    電話間的門被打開了。我被攙扶着出了電話間來到走廊。

    窗櫺上自然不必說了,就連垂直的玻璃立面上,都像噴上了一層雪白的糖霜。從可以看到窗外的透明的地方,看得見雪片像巨大的漩渦一樣旋轉着從天空中流過。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看到過這樣的景象。

    我在心裏這樣想着。然而,這種記憶只是不可思議的幻覺吧。

    可是我有一種預感,從今往後,這扇冰冷的白色窗戶,就要作爲我生命的記憶,伴我一生了。

    那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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