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歹毒兇殘的慘事,發生在不祥的酷暑籠罩的一日,在漫長的白晝後迎來的濃紫色的黃昏天空下,它毫無徵兆地,向我們襲來了。

    這年夏天酷熱異常,人們說這是自路易十四世時代以來還不曾有過的。巴黎人對這種發瘋了一般的氣候完全沒有抵抗力,每天都度日如年。高溫已經持續了三週以上,還是那麼的兇猛熾烈,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這次的炎夏,就好像膨脹了的撒哈拉沙漠貪婪地將地中海、西歐諸國盡數吞噬了一般,高溫、乾燥,彷彿要燒灼一切。這種五月下旬開始的異常氣候,改變了這座由褐色的粗糙岩石塑造的都市,生活的齒輪走偏,各處出現了微妙的變異。

    比如說,裝滿了礦泉水,貼着淡藍色、桃紅色商標的塑料瓶,從食材店和超級市場的門面上消失了。接下來,玻璃瓶裝的解暑飲料又失去了蹤影,啤酒也開始供貨不足了。在各個家庭裏,大量的肉食和蔬菜散發着甜膩的臭氣,迅速腐敗,讓汗流浹背的主婦們的焦躁和惱怒升到了極點。在這座都市裏有着冷氣設備的爲數不多的地方,電影院、銀行、百貨商店裏,大量羣衆爲求得一絲涼意而大舉殺入,以致妨礙了正常營業,這樣的事例也變得屢見不鮮了。往年就算到了盛夏,攝氏三十度以上的日子也就只有一兩天的這座都市,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酷暑面前顯得是如此脆弱不堪。

    人們爲了爭奪當天到貨的商品,早在開店前數小時就已經在食材店門口排起了陰鬱的長龍。不想排隊的人就只能一天天地忍受鐵鏽和石灰味濃郁,溫熱而難以下嚥的從水龍頭流出的水。排隊的人窺視着頭頂上烘烤頭髮和皮膚的白色熾熱光球,讓大氣中炙熱的微粒子灼燒着鼻腔、咽喉和肺部,發出淒涼的喘息聲。

    在酷熱中等待開店的人羣裏,有不止一名無法拜託家人、朋友幫忙購物的孤獨老人,因爲貧血、心臟病發而昏倒在地。其中有人當場就長眠不起,爲報紙提供了陰暗的新聞素材。在這樣的長龍之中,我聽見了排在我身邊的老婆子長長的自言自語。在那雙皸裂、醜陋的嘴脣中溢出的語言的意義,一開始我還無法理解,後來仔細一聽,原來她沉吟的是有一匹灰色馬登場的《約翰啓示錄》的一節。我可能陷入了輕度中暑,全身被冷汗浸溼,爲了跟不停襲來的眩暈對抗而雙腳用力蹬着石地板,這樣在我的耳中,老婆子那陰沉的喃喃自語還在低聲迴響。啓示錄之夏,纔剛剛拉開帷幕。

    時近夏至,在緯度較高的這座都市裏,太陽纔剛剛下山,時間已經接近深夜。遠離繁華街區,路面寬闊而略帶荒廢感的河岸路上人影稀疏。早上四五點天色就開始明亮,轉瞬間炎熱的一日又要開始,人們爲了享受短暫的夜晚提供的涼氣,已經早早躲入家中深處了吧。

    在這麼一個長得讓人心生倦意的六月的黃昏,我擡頭四望,被太陽的烈焰不停灼燒了一整天,已經疲憊不堪的首都街頭,被溫柔的紫色暮靄包裹着,終於迎來了安寧的一刻。

    “驅,你看。”

    我手指着對岸的石壁,對着身邊那位喜歡獨自陷入無法捉摸的沉思的青年說道。在河邊點點散佈的街燈蒼白的映照下,石壁在身後的黑暗中朦朧浮現出它的身影。

    “你看,塞納河的水變得那麼淺了。”

    河岸的石壁上彷彿畫着一條跟水面平行的線,在夜裏也清晰可見。線上部的石壁因爲常年受到風雨的侵蝕,已經變得污穢而黝黑,下面的石壁因爲長期浸在水面下,受到水流的衝擊,堆積的石塊的白色輪廓在黑夜中仍清晰可辨。石壁上的橫線標示了到上個月爲止的水位,跟那條線一比,現在的水面實在太低了。

    “是啊,氣候這麼反常,塞納河的水也會乾涸的吧。”

    矢吹驅用冷漠的沉默打斷了我的廢話。面對自從五月起就佔據了巴黎人話題榜首的這場酷暑和旱魃,驅還是表現出他一貫的冷淡態度。在我已經因爲身旁的熱氣幾乎陷入窒息,喘息個不停的時候,他還是幾乎不流一滴汗,面不改色。他在沙漠的流浪中鍛煉出來的肉體,似乎不把這種程度的炎熱放在眼中。

    “那個女人的警告,你是怎麼想的?”

    面對這個默默前行的人,我改變了話題。我可能變得有點神經質了,覺得身邊籠罩的沉默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原因可能就是那個神祕的女人說的既像威脅、又像警告的話語。

    驅不經意地停下腳步,把臉轉向我,就像側耳傾聽什麼微小的聲音一樣,稍微皺起了眉。河面上不時吹來久違的、憂鬱的微風,夾帶着白天殘留的暑氣,把襯衫和牛仔褲上瀰漫的汗氣漸漸吹散了。

    “驅,你說……”

    就在我想繼續說下去的一瞬間,一個沉重的衝擊襲來,突然整個世界顛倒了。我被身旁的青年推倒在地,重重地摔倒在鋪路石上。之後我感到汽車因爲加速而傾軋着車身疾駛而來的氣息,以極快的速度撲倒在我身上的柔韌肉體的重量,還有兩聲迴響在深夜的河岸路上的短暫爆炸聲。這一切都在一個極短的瞬間重合在一起,向我襲來。

    “好痛,驅,到底怎麼了?”

    我忍不住呻吟出聲來。

    “……白色的雪鐵龍DS。”

    驅無視了我的提問,小聲沉吟着。他用手肘支撐着上身,一邊注意着不壓到我,一邊維持着體態,在汽車引擎聲完全遠去,消失無蹤之前,一直都沒有從我的頭、肩、背上爬起來。我用肩膀感受着驅身體的重量,臉貼着冰冷的鋪路石,四肢癱倒在大地上,無法動彈。摔倒時直擊地面的手臂和腰部隱隱作痛,但沒有受很重的傷,可能是驅照顧到了我,用了巧妙的摔法避免我受傷吧。

    我頭髮散亂一地,身體橫臥在路上。伏在我身上的青年用雙肘支撐着體重,凝視着急速遠去的紅色尾燈。那雙接近太陽穴的大眼睛上,映出了黑暗中閃爍的紅光。我從下往上看到,爲了迎戰突然的襲擊,青年全身的肌肉繃緊,就像是將奔涌的力量壓抑在一個點上的大型貓科猛獸。青年那清醒、緊張而銳利的側臉彷彿帶有某種魔力,牢牢地吸引了我的視線。我茫然若失,彷彿沉浸在了某些不着邊際的思考之中。比如說,在這麼近的地方也幾乎嗅不到驅身上發出的體味,是爲了什麼呢。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十幾秒之中發生的事。不久,驅開始站起身來,但他的動作少見地生硬而不流暢,極其緩慢、不自然。這時候,我察覺到某種從脖頸上傳來,浸溼了我肩背的溫熱液體,我帶着曖昧朦朧的感受,隨手去擦拭,在街燈微弱的映照下,我的手掌沾染上了少許紅色的東西。

    “驅,是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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