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慌起來,忘我地叫嚷着。驅對我輕輕點頭,將身體依靠在道路和河岸邊界處的石欄杆上。我手撐堅硬的鋪路石,慌忙地直起身來,變成了坐在地上仰視身邊的青年。河岸的機動車路上的引擎聲已經遠去,幾不可聞。憑靠在欄杆上的青年樣子異常。我屏住呼吸,看着他用單手壓着的右肩的傷口中,大量的血奔涌而出,將他的上半身染成了血紅,詭異得有如鬼魅一般。

    “驅,你受傷了嗎,你怎麼了?”

    “第二發怎麼也躲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驚慌失措,聲音高亢,但驅還是冷靜得讓人討厭,不改半點他那不流露半分感情的語調。直到這時,我才終於理解剛剛發生了什麼。

    我們被人從路過的汽車車窗中狙擊了。那個短暫的爆炸聲就是槍聲。而察覺到了危險的驅,爲了保護我而把我壓倒在了地上。

    “糟糕了,驅,你要死了!”

    已經流到腳邊鋪路石上的血,還有驅那蒼白而無血色的臉,讓我以爲青年已經瀕死了。我跑到他的身邊,帶着哭腔叫道:

    “不要死,不要死啊。”

    青年的嘴脣輕微地歪曲了,就好像是棺材中的死者臉上浮現的淺笑,讓我不寒而慄。之後驅微微側身,在我耳邊小聲說道:

    “娜迪亞,那個女人的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說,知道了嗎?”

    這句話帶着讓人無法違抗的意志。我就像個被叱責的小孩一樣,忘我地點了點頭。溫熱的微風在黑暗中吹過,吹起了我的頭髮,又消失了。我喉頭充斥着某種讓人窒息的東西,讓我無法高聲尖叫。直到這時,無法抑制的微小震顫纔開始席捲我的全身。

    啓示錄四騎士彷徨的殺戮之夏,這只是一個不吉的最初預兆。

    以中世紀異端清潔派的聖地,南法蒙塞居爾爲舞臺上演的慘劇,其序幕在六月的巴黎無疑已經展開了。在六月二十一日的深夜,阿爾伯特一世路上射中了矢吹驅的槍擊,既像是對之前約一個月裏發生的事情的第一次中期結算,也是即將到來的蒙塞居爾連續殺人事件的血淋淋的開端。“啓示錄之夏”的序幕,沾上了矢吹驅這名“墮天使之冬”的告發者所流的血,沉重地降下了。

    巴黎被近年罕見、瘋狂的酷暑襲擊後的五月的最後一天,我沒有參加利維耶爾教授的講座,直接走向了奧德翁后街的咖啡店。我只是從地下鐵奧德翁站下了車,爬了一段短短的斜坡而已,就已經滿身是汗了。街景就像是透過白色的火焰觀看一般,在我眼前不停地搖晃。到上個星期爲止五月美麗的巴黎,一轉眼間變成了酷熱的地獄之城。

    “這可熱得真夠嗆啊。”

    我避開日曬,在店的最裏面找了個位子坐下,幾個男人粗暴的說話聲不由分說地傳入我的耳中。兩個男人坐在吧檯喝着酒,前額禿了的上了年紀的男人正在對一個微胖的年輕男人說話。兩人都敞開着被汗沾溼的污穢的藍色工作服,胸前濃密的胸毛上凝聚着無數汗珠,讓人看了就覺得悶熱。

    “這個啊,是老天爺發瘋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年輕點的那個人搖了搖頭。

    “地中海給石油燒乾,變成沙漠了。”

    上了年紀的男人拿着一塊皺巴巴、黑黝黝的髒手帕粗魯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故作誇張地皺起了眉。他顯然是那種街頭巷尾常見的萬事通,對着無知的同事披露點報紙雜誌上的,或者是書上看來的一知半解的新知識,以此爲人生樂趣的那種人。我家所在的蒙馬特區的后街咖啡店裏,這種可愛的博士們也不少。這個男人謎語般的話勾起了我少許的興趣。

    “看你說的,海怎麼可能變成沙漠嘛。”那個給人有點笨重印象的微胖的年輕男人搖着頭反駁他。

    “可就是會,因爲石油。知道嗎,是這樣的,你給我聽好了。

    “夏天,風是從南往北吹的。空氣從非洲的高氣壓帶吹向北海的低氣壓帶,平時非洲的熱空氣經過地中海的時候,會吸收水蒸氣,稍微降點兒溫,所以這一帶也會下雨。可是啊,地中海的表面給石油污染了,就亂套了。就好像海面讓油給封住了,水蒸氣蒸發不出來。你就當乾巴巴的撒哈拉沙漠一直延伸到了地中海就行。這樣一來,馬賽也好巴黎也好,都變成非洲的一部分了。雨又不下,涼爽的風也不吹。這鬼天氣就是這麼來的。地中海因爲石油變成了沙漠。”

    “地中海的石油啊。”年輕男人表示欽佩。

    “對,石油。從中東運過來的石油把地中海污染了。聽人說,意大利的海已經髒到遊不了泳了。”

    兩個男人說了這麼一輪話,在碟子上丟下幾枚黃色的銅錢,一邊大聲詛咒着這大暑天一邊走出了店門。他們說的話似真非真,我也不能確定。下次見到信仰環保主義的醫學生的時候問問他吧……

    驅準時抵達了。他直接坐到我的身前,二話不說就要開始日語的課程。我從正面凝視青年冷漠的臉,一字一句地說:

    “今天沒有作業,也沒有日語課。我有話要跟你認真地說一說。行不行?”

    走出店門,我們順着上星期走過的路,走向盧森堡公園。跟那時不同的是,時間已經接近黃昏,白熾的太陽還是發了瘋一般燒灼着一切,街上到處都聞得到潮溼的汗味。公園旁的小路快到聖·米歇爾街處,是我忘不了的一個地方。

    在公園的鐵柵欄旁邊,我向驅發問了。

    “在這裏,我向你說過很過分的話吧?”

    那是上個星期的事,我忘我地向驅這樣嘶喊:“是你,是你殺了他們。不只是馬蒂爾德,安託萬和吉伯特也是你殺的。他們本來可以像巴特夫人那樣,在某個角落裏痛苦地苟且偷生的。而你,卻冷酷殘忍地把他們逼得走投無路。他們不管過了多久,不管去到哪裏,都能感覺到你的冰冷視線,就好像粘附在他們背上一樣。面對你審判般的視線,他們只能一頭撞向毀滅,一邊叫喊着,‘我們不是犯罪者,我們沒有犯錯’,一邊帶着絕望的氣焰向前猛衝。而你則冷酷地向他們索要證據。‘要是你們說自己不是犯罪者,那就證明吧,把證據拿給我看吧。’他們已經無法可想了,然後,然後……”

    ……然後,拉魯斯家殺人事件的兇手安託萬和吉伯特,選擇了跟馬蒂爾德的自殺並無二致的死法。兩人都是我的親密友人,安託萬甚至是——對,“友人以上”。

    拉魯斯家的事件始於去年年末的一個寒冷的夜晚。安託萬·萊特爾是我在巴黎大學的同學,他在巴黎有兩個很有錢的姨媽——奧黛特·拉魯斯和喬瑟特·拉魯斯,這兩人收到了本來已經死掉的人從西班牙寄來的一封不祥的恐嚇信。不久之後,姐姐奧黛特在愛德華廣場附近的豪華公寓中悽慘地被殺,變成了無頭屍。妹妹喬瑟特,則在案發前夜神祕失蹤了。

    負責搜查奧黛特·拉魯斯無頭屍一案的,是巴黎警察局的莫格爾警督——我的爸爸,還有我爸爸多年來的拍檔巴爾比斯警司。警官們通過常識性的判斷,認定失蹤的喬瑟特是殺害奧黛特的兇手,展開了圍捕。可是儘管警察局使出了全力反覆搜查,嫌疑人喬瑟特·拉魯斯還是不知所蹤。

    之後,喬瑟特的情夫安德烈·德·拉布南在歌劇院廣場高級酒店的一個房間裏被炸死,喬瑟特的毆殺屍體也在布洛涅森林裏被發現了。搜查當局斷定拉魯斯家連續殺人事件的真兇是奧黛特的情夫,實業家杜魯瓦,後者因資金週轉問題陷入了苦境。而顛覆了警察的斷定,使用了嚴密的推理指出誰也沒料想到的真兇的人,是神祕的日本青年矢吹驅。將矢吹驅牽扯入案件的,是心裏對業餘偵探懷着孩子氣般憧憬的我自己。最後驅告訴我的事件真相,帶來了足以讓我一蹶不振的強烈衝擊。

    真兇是我的友人安託萬、吉伯特和馬蒂爾德。他們是名爲“赤色之死”的祕密恐怖組織的成員。驅採取了幾乎可以稱爲冷酷的態度,逼迫主謀馬蒂爾德執行了謎一樣的自殺。把安託萬和吉伯特流放到充滿了死亡危險的馬德里的,到頭來,也是這個日本人。然後,不出驅的預想,可能已經成了我的戀人的安託萬,與好友吉伯特一起,爲了解救巴斯克解放運動的同志,在馬德里市內被警察隊射殺了。一個星期前,這件小事通過新聞報道傳入了我們耳中,使得我用激烈的言辭這樣質問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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