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跟你跳舞嗎?”

    少女就像哀求似的又說了一次。我明白了。在少女斜後方,有個帶點粗暴印象的年輕男人正一臉不爽地窺視着我。我默默地站起身來,挽起了少女的手,是一隻纖細得讓人生怕弄壞了的,小小的、冷冷的手。

    看那件清純的短裙,還有那怯生生的態度,她都不像是這間店的常客,年紀也比我小几歲吧,給人一種高貴的天主教寄宿學校女生的印象。這隻楚楚可憐的蝴蝶,是怎麼給這間聖·東尼地下室裏的(至少表面上)毒氣瀰漫的捕蛾燈吸引過來的呢?

    “有人逼你跟他跳舞吧?”

    “是的。”

    瘦削的肩膀還在微微顫抖,我用了點力將她的肩抱緊,好讓她安心。少女擡起頭,張開小兔一般的大眼凝望着我。說她是個美人,不如說像個做工精細而昂貴的娃娃,美麗而又脆弱。

    “我不想,可我拒絕不掉,好害怕。要是你不在的話我會怎麼樣啊。”

    當然不會怎麼樣,給人強行抱起來、親幾口吧,就算多少有點不愉快,到頭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比起這間店,那種隨處都有的深夜地下鐵才真的是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我試過在夏特雷人跡稀少的地下通道,被人用刀連着上衣割斷胸罩的肩帶。就算是深夜,警察的女兒在離警視廳幾步之遙的地方遇到這種事,也真教人受不了。

    少女好像安心下來了,把身體憑靠在我身上。我們緊挨着身軀,舒服地飄浮在深沉、憂傷而溫柔的歌聲遊蕩的空間裏。

    “我是娜迪亞。”

    她問到我的名字,我告訴了她,這時,我的嘴脣偶爾觸碰到少女柔軟的耳郭。少女沒有察覺到我一時的狼狽,身體震顫了一下,在我的臂彎中化身成一塊更無反抗之力的軟肉。

    “我叫,吉賽爾。”

    沙啞的私語聲在我耳邊響起,因爲她幾乎把頭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感覺到雙臂之間抱着肉的那種軟軟的感覺有點噁心,不得不有意地把身體拉開。男人跟男人緊緊擁抱着對方粗硬的肌肉骨架時,不會感覺到不愉快嗎?我覺得要多問邁克一個問題纔行了。邁克是我的朋友,是拉馬克街一間我常去的洗衣店的少東家,當然是個男同性戀,他那種柔弱與親切,在普通的男人、女人身上都看不出來的靜謐,都給我留下一份獨特的柔和印象,能帶給我好感。

    我跟吉賽爾就是這樣認識的。

    吉賽爾十八歲,剛從圖盧茲來到巴黎,從今年的新學期開始就讀巴黎的大學。吉賽爾的巴黎生活甫一開始,我們就認識了。吉賽爾這種就像是不諳世事的寄宿學校女生的人,來到“吸血鬼之屋這種跟她完全不搭調的地方,理由也很簡單,她原本想加入的是“夜晚的泡沫(L‘Ecumedesnuits)”“國王俱樂部(King‘sclub)之類的高雅、健康又有名的迪斯科俱樂部。

    我跟吉賽爾真正親密起來,是拉魯斯家的事件之後,我精神萎靡,無法自拔的時候。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我一直都被難以忍受的無力感所困擾,彷彿身陷紫色的迷霧中,浮游、飄蕩。以前認識的朋友我都只覺得煩,我已經儘量掩飾,他們還是在某種程度上察覺得出我的內心。他們的擔心、同情,都變成了壓在我肩上的重負。我努力在臉上浮現出笑容,做出些無關痛癢的禮節性對答,嘗試去扮演一個神采煥發的自己,這些都在折磨我已經在衰弱的神經。我跟以前的朋友疏遠了,變得經常跟吉賽爾在一起,一定也是這個原因。對吉賽爾來說,我好像是她在巴黎的第一個友人,她親近我到甚至想每天都跟我見面,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跟我待在一起。我們倆變得親密的條件已經夠充分的了。

    今年春天,吉賽爾逐漸開始到我家裏來。一開始她還顯得有點羞赧、怕生,漸漸地她跟我爸爸、讓-保羅也能相處融洽了。有種內向的女孩子,跟小孩子和動物能很快地玩到一起,跟身爲她的家長的大人們也能相處得很好,偏偏就是沒有同齡的友人,吉賽爾就是這種女孩子。而我的角色呢,說不定就是負責陪伴病弱、內向的大小姐的海蒂了。

    事實上,說吉賽爾是千金大小姐一點也不爲過。問起她的家世時我震驚了,她家原來是上溯到拿破崙時代的南法的富豪,而她就是那一家的獨生女。吉賽爾的父親奧古斯特·羅什福爾的名字我也是知道的。南法財界的帝王,跟法馬通公司的昂潘男爵同爲核能發電的積極推進者。

    奧古斯特跟羅什福爾家的獨生女吉納維芙·羅什福爾結了婚,掌控了財團實權,但他的妻子吉納維芙,即是吉賽爾的媽媽卻已早逝。他現在娶了一名叫作妮可的後妻。吉賽爾希望能研究母親生前抱有莫大興趣的異端清潔派,不顧家人的反對,到了清潔派研究的權威西爾萬副教授的門下學習。吉賽爾住在羅什福爾家位於布洛涅的寬廣豪宅,每天孜孜不倦地往返於學校和家之間。

    大概半個月後,我去了驅的閣樓房間。驅跟我聯絡,說今天他要去見西爾萬。

    走上那段白天也幾乎得不到日照,涼颼颼而又陰暗、狹窄的樓梯,打開最頂上的門,剛踏進驅的閣樓房間,一股彷彿是熔爐裏噴出來的熱浪就向我迎面襲來。

    我一看就明白了這瘋狂室溫的原因。我無視了坐在牀上默默望向我的青年,憤憤然地橫穿過房間,關掉了那扇白色的塗漆已經快要脫落的百葉窗。

    行將朽壞的木窗吱呀作響地合上了,房間內頃刻間暗淡下來,只剩從百葉窗的細縫中透入的日光在窗邊粗糙的桌上投下幾條平行的白線。房間雖然已變暗,那教人喘息的濃烈熱氣還是在身邊迴旋着。

    我帶點兒粗暴地把百葉窗合上,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你這到底想幹什麼?”

    沒有百葉窗和窗簾的遮蔽,房間內受到強烈的日光直射,使得這間中世紀的牢獄一般的石造小屋熱得讓人一刻鐘也忍受不了。面對驅的這種荒誕行徑,我火大起來。

    青年坐在那張幾乎佔據了狹窄空間全部面積的牀上,背靠着石壁,靜靜地用手捏着前額的幾根劉海,略帶苦笑地問道:

    “對你來說太熱了嗎?”

    住在石造的房子裏能多少避免受到炎夏的侵襲,關鍵是從早上開始就決不能讓陽光直射入室內。所以,現在整個巴黎,不,應該說全國的家庭都在緊閉百葉窗,以隔絕太陽那毫不容情的暴力的光和熱。

    “你幹嗎要開着窗啊?”

    “在我出生的國家,不,應該說曼谷以東所有的國家都沒有在夏天關緊門窗的習慣。你可能沒法想象,季風區的空氣中溼氣很重。在夏天關上百葉窗以遮擋陽光和外界的空氣,只是印度以西的沙漠地帶,還有地中海沿岸各國的習俗而已。”

    大粒的汗珠還在一刻不停地從我全身的汗腺中冒出。可驅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憑靠在石壁上。

    “到底這裏有多少度啊?總之這裏既不是曼谷也不是東京。別再幹蠢事了,你會中暑的。”

    “超過四十度了吧。剛纔玻璃窗還是關着的。”

    我忍不住呻吟出聲。打開百葉窗、關上玻璃窗接受陽光直射,那不變成炎夏中的溫室了嗎?我總算明白這個房間裏的空氣爲什麼熱到這種程度了。

    “簡直是瘋了。”

    我小聲嘀咕,沒有讓驅聽見。事已如此,我也不想問他幹出這種怪誕行徑的理由了。這人既然會在隆冬打開窗戶,在杯中的水都會結冰的室溫之中生活,到夏天就想試試反過來幹了吧。當我問他爲什麼要在冬天打開窗戶時,驅引用了《約翰啓示錄》來回答我。

    “我知道你的行爲,你也不冷也不熱;我巴不得你冷或熱。你既如溫水,也不冷也不熱,所以我必從我口中把你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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