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在OSS的資料檔裏面。”

    據驅的說明,OSS是CIA的前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中到戰後活躍的美國情報機關。我無法理解,比利牛斯地區的宗教圖像跟美國的情報機構到底有什麼關聯,也不懂驅爲什麼要花那麼大力氣去取得那張照片。

    “說起來,暑假你打算怎麼辦,該不會整個夏天都待在巴黎吧?”

    “巴爾比斯警司邀請我去他故鄉的村子,我大概會去。”

    “那兒離蒙塞居爾很近呢。”

    驅輕輕點了點頭。今年春季,驅正熱衷於“阿爾比十字軍敘事詩”的時候,就曾經好幾次用略帶興奮的語調跟我說過想去清潔派滅亡之地——聖地蒙塞居爾巡遊一番的念頭,彷彿蒙塞居爾已經成了這個青年眼中的聖地一樣。而讓-保羅·巴爾比斯的出生地就是離蒙塞居爾很近的比利牛斯地區的鄉村。驅一直儘量不欠人人情,不當他人的客人,可能是蒙塞居爾的魔力大到可以讓他將自己的信條擱一邊去了吧。

    “吉賽爾夏天也會待在蒙塞居爾。她說那兒有羅什福爾家的山莊。”聽說羅什福爾是那一帶的大地主。

    “查理·西爾萬也會在羅什福爾家的山莊住一個夏天,他打算去調查蒙塞居爾的遺蹟。可能到時候我到那邊也見得到他。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調查。”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出咖啡店,走向蒙馬特街的地鐵站。

    強烈的陽光還是照射着石造的街區。只穿一件短褲的嬰孩躲在門前僅有一點陰影的地方,一個人在玩空了的塑料瓶。小孩把屁股壓在滾燙的鋪路石上,舉起瓶子往大地上敲着,每當瓶子發出那種聽起來很蠢的聲音時,小孩就哈哈大笑,整張臉的皮都皺了起來,不知有什麼好笑的。在那份空虛的響聲中,熱得彷彿正在燃燒的白色街巷正變得越來越像幻想中的光景。我搖了搖頭,擺脫了那種錯覺。

    查理·西爾萬的公寓位於蒙帕納斯。在國立圖書館,我們跟西爾萬副教授和吉賽爾見了面之後,到特別閱覽室調查了驅想查的那幾頁杜亞文獻。之後,承蒙西爾萬的邀請,我們到他家做客了。四個人乘坐西爾萬那輛停駐在巴黎皇宮的噴水池旁邊的BMW528,來到了蒙帕納斯。

    公寓的外觀是古老的石造建築,可是裏頭已經用混凝土改裝成現代式的了,西爾萬的家就在三樓。玄關旁寬廣的客廳用白、黑兩色統一了基調,室內裝飾注重機能性,讓人覺得舒心愜意。我坐在好像設計給火星人坐的一般形狀奇特的塑料椅子裏,四處張望着室內的風景。地板和天花板是白色,只有牆壁塗成了黑色。桌、椅的設計精巧,很好地利用了塑料板的曲面,也是黑色的。延伸到天花板的組合櫃裏,巧妙地佈置了酒瓶、書籍、唱片、電視機、組合音響等。對面的牆壁上掛着幾張跟這間屋子的氛圍相襯的表現主義的繪畫。望出窗外,就連那惡名昭彰的蒙帕納斯超高層建築羣,也彷彿自然地化身爲室內裝飾的一部分,融洽而調和。

    “沒有發現刪除的痕跡,你也不用灰心喪氣。”

    西爾萬一邊給我們派發飲料一邊對驅說道。國立圖書館的調查結果以失敗告終。

    “不過,光是能把杜亞文獻拿到手裏看,我都滿足了。”

    我跟吉賽爾同感。文獻的實物可以說是一件洛可可時代的美術工藝品,封皮上印着柯爾貝爾家有名的蛇的紋章。這麼一本裝幀豪華的、紅色摩洛哥皮革的手抄本,的確有值得一見的價值。

    “沒什麼,我本來就沒有帶着那麼大的期待。”驅這麼回答道。

    “可是你指出刪除位置的那個推理真的很精彩。要是你想寫成論文,我來幫你準備地方發表吧。”

    “西爾萬老師,”吉賽爾問道,“到底是什麼時候、是誰、爲什麼把杜亞文獻刪除了呢?被刪的幾頁裏面到底寫着什麼呢?”

    “吉賽爾,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到目前爲止衆多學者提出了各種假說,都沒一個能成爲定論。最後只能變成歷史的謎案了吧。除非哪天有人偶然發現了缺失的那幾頁。”

    與其說查理·西爾萬像那種埋在滿是灰塵的古書堆裏的土裏土氣的學者——從他的家居品味也能看出,毋寧說更像是那種多金、博識的業餘學術青年。我聽吉賽爾說過,他是被單身母親一手撫養大的,在圖盧茲讀大學的時候,還有剛到巴黎的大學的時候,直到他作爲歷史學家取得了穩定的地位爲止,一定有過很艱苦的時期。可他的言行舉止之中卻絲毫沒有流露出這種生活的陰暗面,表現得就像個喫着遺產、享受着知性娛樂的幸運青年。他的穿着貌似隨意實際也頗爲講究,還有那穩重而聰慧的外貌,溫和、從容的表情中偶爾露出的銳利目光,綜合這一連串的印象,老實說是個相當有魅力的人。也怪不得吉賽爾會對這位青年學者那麼憧憬了。

    “驅是怎麼想的?”吉賽爾問道,“不只是刪除的位置,就連實行者和動機,你一定都已經想好了吧?我聽娜迪亞說過,驅就像是小說裏的名偵探一樣呢。”

    “對,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繼吉賽爾之後,西爾萬副教授也向驅發問了,驅不得已地開口了。

    “……衆所周知,杜亞文獻曾經三易其主。第一任主人當然是柯爾貝爾家,在一七三二年,不知因何理由,路易十五將杜亞文獻從柯爾貝爾家手中奪了過來。一七八九年大革命時波旁王朝被推翻,杜亞文獻就與其他王室財產一起成了法蘭西共和國的財產,現在收藏在國立圖書館之中。一般會這樣認爲,刪改行爲是在臨近所有者更換的時期發生的,也就是在一七三二年由柯爾貝爾家實行,或者在一七八九年由波旁王家實行……”

    “爲什麼呢?”吉賽爾問道。

    “刪改的行爲做得非常巧妙,沒有留下一絲的痕跡。書頁既不是裁下的也不是撕下的。我今天再度確認了,爲了讓頁數整合,刪改者恐怕是將刪改的那一卷整卷僞造了,也就是說,製作了一卷刪除了一部分的完美贗本。爲此不僅需要精通筆跡模仿的行家,爲了跟剩餘數卷的外觀統一,還需要書本裝幀的巧匠。跟其餘幾卷用的紙質不僅要相同,看起來也要差不多一樣老舊,還有墨水、封面的皮革等。最後花費跟其他幾卷同樣長的歲月讓贗本變髒、老化,過程不容一絲疏忽。這些工序需要專門製作美術品、工藝品贗作的特殊犯罪的專家。能夠實行這麼大規模工程的,到底是誰呢?只是閱覽過杜亞文獻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夜晚闖入家中的竊賊也是做不到的。他們充其量只能將想要的那幾頁撕掉拿走。這麼一來,能夠實行這麼完美的刪改工程的,只能是杜亞文獻的正規所有者。”

    “可是,杜亞文獻的正當所有者爲什麼要做這麼麻煩的事呢?”吉賽爾發出了合理的疑問。

    “只有所有者才做得到,然而所有者沒有做這事的必要……爲了解開這個悖論,必須考慮那人既是所有者又非所有者的特殊條件……”

    “既是所有者又非所有者的特殊條件……”吉賽爾一臉困惑,小聲重複着。

    “我明白的。”我知道驅的思考方法,開口爲吉賽爾解圍,“今天的正當所有者明天就不再是所有者的情況。今天,他還是所有者,再怎麼麻煩的小動作都可以做。可是,一到了明天他就不再是所有者了,可能這就是爲什麼他有必要刪減杜亞文獻的原因。刪改者是事先偷取了自己的所有物。

    “刪改者估計是被王室要求呈上杜亞文獻的柯爾貝爾家的人吧。一七八九年的混亂時期,波旁王室的人應該沒有做這種小動作的餘暇。理由不僅是革命這一慌亂的時代背景。波旁王室的人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被革命推翻。就算國王被逮捕,應該說就連被逮捕之後,也根本沒想過王朝制度會在這個國家覆滅。文獻的所有者如果沒法預測到所有人的更替,就不可能做出那種刪改工作,按照這個思路,第二所有人路易十五或者說波旁王室的人就不可能是刪改者了。而且他們沒必要做那麼煩瑣的小動作,直接把文獻帶走藏起來就行。需要刪改文獻並且巧妙地掩飾這一行爲的,是從立場上沒法正面反對文獻所有權改變的人。符合這一條件的不是一七八九年的波旁王室,而是一七三二年的柯爾貝爾家。柯爾貝爾家預見到王室要奪走文獻,不想交出文獻,又不能違抗王命,爲了不讓柯爾貝爾家遭到毀滅,他們又不能匿藏文獻,或者帶上文獻逃亡,所以就將無論如何不想爲他人所知的部分巧妙地刪改掉,做足了保密的工序之後,將沒有用的杜亞文獻全卷呈獻給了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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