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於冷戰狀態吧,冰凍三尺的那種。羅什福爾財團自家的女兒兼繼承人吉納維芙死去之後,奧古斯特·羅什福爾沉寂了一段時間。對羅什福爾一族來說,吉納維芙纔是羅什福爾。就算這個男人在企業經營方面多聰明有才,一個外人自稱第六代羅什福爾,還是讓南法的名門備感不悅。”

    羅什福爾一族的歷史據說可以上溯到帝國時代。據家中傳說這一族的歷史源遠流長,其先祖曾列席於十三世紀前後的圖盧茲市政議會,這點還是當成傳說來看吧。

    初代羅什福爾是在大革命的兵荒馬亂之中發跡的圖盧茲鄉下商人。之後,羅什福爾家第一次飛躍性的成功,是伴隨皇帝的西班牙遠征而來的。商人羅什福爾獨佔了遠征軍的軍需物資籌辦以及運往前線的輸送業務,聚斂了莫大的財富。可是,羅什福爾非常小心地避免了成爲拿破崙的御用商人。正因爲這一家懂得與政治和一時之權貴拉開距離,皇帝沒落之後的政治激盪時期,羅什福爾商會還繼續維持了其成長。

    在第二、第三代羅什福爾的時代,即第三共和國時代,羅什福爾家開始把資本重心從商業向金融轉移。羅什福爾開始從豪商轉身成爲銀行家。第二代羅什福爾設立的銀行網絡,以南法爲中心擴張到了全國。兩次大戰前後,銀行家羅什福爾同時兼任了工廠廠長,依靠雄厚的資本,逐一收購了大量製造業界的優良企業。羅什福爾家的最終目標既不是商人也不是銀行家,是支配產業界這一所有財富的源泉。就這樣,羅什福爾企業集團的體制得到了確立。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從父親手中接下事業的第五代羅什福爾,預見到面向二十一世紀,核能產業將成爲重工業的王者。他所設立的羅什福爾核能產業公司,是與比利時人昂潘男爵的法馬通公司齊名的,在法國境內能製造核發電機的僅有的兩家企業。“核能不能依賴外國人”,是法馬通公司打出的無人不知的標語,兩家公司沿着這口號積極地展開了大量活動。要是在這一領域能取得成功,獨佔法國核能產業的話,羅什福爾家想跟羅斯柴爾德家正面比肩也不再遙不可及了吧。

    第五代羅什福爾,也就是吉賽爾的外祖父的繼承者,只有個獨生女吉納維芙。他注意到了自己有才且忠實的多年好友,爲羅什福爾家的繁榮做出過貢獻的總管家的兒子奧古斯特。奧古斯特不僅以優秀的成績從巴黎綜合理工大學畢業,接替了其父的業務之後,還證明了自已擁有成爲優秀經營者的資質。

    遵照父親的意志,吉納維芙和奧古斯特結婚了。過不多久,奧古斯特·羅什福爾就成了第六代羅什福爾。可是,奧古斯特·羅什福爾在羅什福爾一族之中的權力,僅僅是靠第五代羅什福爾—一對奧古斯特的才能做出高評價,將其選作獨生女的伴侶,以及吉納維芙——亦即他的妻子,羅什福爾本家僅此一人的正統繼承人,靠着這兩人的權威才得以維持,其本質是甚爲脆弱的。

    “這段時期發生的事大概就是這樣,當然我不是直接得知的,首先是引退之後跟女兒一起在埃斯克拉芒莊生活的第五代羅什福爾病死。這一時期,聽說奧古斯特只在週末跟家人住在蒙塞居爾,之後回到圖盧茲的羅什福爾大宅,每天爲工作奔波忙碌。”

    就這樣,支撐奧古斯特權力的一根支柱崩塌了。伴隨着第五代羅什福爾的死,家族內部對奧古斯特的施壓加劇到了以往無法相比的程度。其中的急先鋒,就是吉納維芙的堂兄阿蘭·羅什福爾。相比起掌控了羅什福爾財團的中樞產業部門,並藉此支配了整個企業集團的奧古斯特,阿蘭則是金融部門的總負責人,他依靠已有的二把手的地位,開始巧妙地謀劃如何壓倒奧古斯特,一舉奪得財團的支配權。

    父親死去的第二年,吉納維芙也死了。羅什福爾剩下的唯一支柱崩塌,頃刻間他就在羅什福爾一族的圍攻下被逼入了窮巷。然而,雖然阿蘭的刀鋒已經迫在眉睫,奧古斯特卻在暗地裏醞釀着起死回生的妙策。他的計劃就是跟商業部門負責人,羅什福爾財團內的三把手,吉納維芙的叔父皮埃爾·羅什福爾聯手。阿蘭跟皮埃爾交惡在家族之中也是有名的。奧古斯特跟皮埃爾的女兒,當時剛過二十歲的妮可訂下了婚約。面對奧古斯特跟皮埃爾突然結盟,阿蘭的勢力彷彿突然被人從後捅了一刀,強弱關係一舉逆轉。第二年,阿蘭就從金融部門負責人的位置上被撤下,支持阿蘭的勢力完全銷聲匿跡。同一年,奧古斯特跟妮可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奧古斯特·羅什福爾也是個了不起的謀略家啊。”我說出了感想。

    “胖子皮埃爾肯跟奧古斯特聯手,當然是因爲有讓他垂涎欲滴的誘餌。羅什福爾家下一任家主,要麼是妮可生下的孩子,要麼生下的不是男孩,那就讓吉賽爾跟皮埃爾的一個孫子結婚,讓這個人來當。兩人之間肯定建立了這種協議。奧古斯特不允許吉賽爾跟我結婚,肯定也是因爲他跟皮埃爾有過這種密約。真是荒唐透頂。可是,就算有父親之命,吉賽爾也不會跟胖子皮埃爾的孫子結婚的。因爲她早就把妮可跟奧古斯特的政治婚姻的內情看得一清二楚。”

    據說妮可在圖盧茲的學生時代,曾有過一個年輕的戀人。可是她大概無法違抗父親的命令,也無法抵擋成爲羅什福爾本家夫人帶來的名聲與奢華生活的誘惑。她到底沒有勇氣自作主張地跟那名窮學生結婚。

    “這種不自然的關係催生的夫妻怎麼可能過得好。羅什福爾忍氣吞聲,粉飾維持着對外的夫妻相,兩人的實際關係完全是冷戰狀態。”

    “妮可在社交界極盡奢華,將羅什福爾的錢花得就像廢紙一樣。她在圖盧茲生活的時間也只是一年裏的三分之一吧,剩下的都在巴黎,要不然就是蒙特卡洛的別墅。”

    “吉賽爾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呢?”

    聽到這種不可能從吉賽爾的口中說出的,羅什福爾家冰冷的家庭生活實情之後,我不由得擔心起這位比我還年輕的女朋友的將來,問了這麼一句。

    “朱利安,吉賽爾說過,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要跟你結婚。你跟羅什福爾對決的話,有自信能贏嗎?”

    “你別把我跟妮可的舊男友當成一路貨色。”朱利安又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語調,“是羅什福爾需要我的這個腦子,我對羅什福爾的錢和權力沒有興趣。法馬通公司、國營核電公司也很有誠意地向我挖過角。再怎麼說,快速增殖反應堆的研究者是這個國家絕對不能缺的人才。我的家庭從前就沒有跟什麼財團世家、權力鬥爭扯上過關係,一直穩重踏實地過日子。我父親是醫生,我姐是教師。再怎麼折騰,也不會被捲入胖子皮埃爾跟奧古斯特·羅什福爾的權謀紛爭裏面。羅什福爾財團誰想要就拿去吧,只不過,吉賽爾就是我的。”

    吉賽爾回到家,來到涼亭時,朱利安的話差不多剛說完。知道羅什福爾家的內情之後,這位幼小的女性朋友在我眼中,已變得與之前差異頗大了。然而不僅如此,回到家中的吉賽爾態度有點異樣,她似乎既膽怯,又興奮,有些什麼正在折磨着這位少女的神經。

    “吉賽爾,有些話要跟你說。莫格爾小姐說她還沒爬過蒙塞居爾城堡遺址,不如我們去一趟吧,一邊走一邊說好嗎?”

    聽到朱利安這麼說,吉賽爾瞪大了眼睛,點了點頭。我知道朱利安這麼做的用意。跟吉賽爾一起,西爾萬應該也回來了,山莊裏妮可和羅什福爾也在,這三個人之中的誰都有突然現身的可能性。朱利安這麼提議,是爲了找一片能安心說話的地方吧。

    沿着埃斯克拉芒莊的私有道路走下山,在鋪裝好的路上往左走,不久後,就來到蒙塞居爾石峯腳下一面帶坡度的草原前方。我們沿着草原中的一條小路緩緩地往上走,前往石峯的登山口。朱利安一隻手提着一個從山莊帶來的小布袋,從聲音聽得出裏面裝了什麼金屬質的東西。

    下午三點剛過,頭上的陽光還絲毫沒有變弱的跡象。天藍得望不到頂,高原的大氣沁人心脾。柔風輕撫着綠草,草原舒緩地起伏着,就像海岸的潮水一般。

    山麓斜坡上有一處鑰匙孔形狀的石碑,碑的上方刻着星和三個十字架。在石碑面前,吉賽爾駐足回首。

    “包括埃斯克拉芒在內的二百一十名殉教者,就是在這裏,在巨大的火刑臺上被活活燒死的。”吉賽爾凝望遠方,小聲自言自語道。

    從石碑再往前走少許,草原的坡度變陡,不久後,細長的小道延伸到石峯山腰的樹林地帶。我們沿着僅容一人通過的,蜿蜒曲折又陡峭的林間小路往上攀登,呼吸不免變得急促起來。表層的土大概已經在漫長年月中遭到雨的沖刷,狹隘峻峭的小路中處處裸露出光禿禿的岩石,使得行走倍加艱難。氣喘吁吁地走出山腰的樹林後,接下來的只有岩石嶙峋的山面,斜坡也陡峭得幾乎能貼着胸。腳下支撐的石塊崩落,我的身體失去平衡,一瞬間幾乎倒向山谷時,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從這裏開始,與其說登山,不如說是把身體附在岩石上攀爬了。

    好不容易看得見斜上方的城堡遺蹟的石壁時,我已經全身溼透,劉海被汗水黏在額頭,呼吸艱難,心臟在胸廓內發狂般地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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