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型奇特的石質建築佔據了整個狹窄的山頂。吉賽爾沿着行將崩塌但還相當高的城壁往左,繞到建築的正後方。那裏有座短小的鐵梯子架在城牆的缺口,我們順着這梯子進入了建築內部。

    “南北各有一處入口,我們先看看‘主城(Donjon)’吧。叫作‘主城’只是爲了方便,真正的用途不怎麼清楚。”

    在石天花板已經崩落的“主城”內部,先是在我們身前出現一片小空間,再爬一次鐵梯子越過內壁的殘垣,就來到一片相當大的,通往最深處主塔的空間。天井雖已經崩落,但從殘存的彎曲部分可以看出,這個房間是拱頂型的。其上方的地板雖然也已崩塌,一定還有一塊原本屬於二樓的空間。二樓部分的牆上留有數扇窗,一樓的石壁上挖出了細長的箭眼。

    “奇怪,靠前那間房的一樓,好像一扇窗都沒有。”我說。

    “奇怪的不只是這點。”吉賽爾回答,“它跟任何已知的中世紀建築,不管是教會建築還是城塞建築,都完全不像。‘主城’就如你所見呈長方形,可是建築主體是略微歪斜、極端細長的五角形,可能是個打通了的大廳。這裏大概也有過二樓和屋頂,可是連對外的箭眼、窺視窗都沒有。真要說的話,只能說像摩尼教徒的神殿。”

    我們走出“主城”,繼續沿壁而行,從北側的入口進入建築主體寬敞的內部。的確是個奇怪的形狀。就像吉賽爾所說的,與“主城”分割的牆壁的二樓高的地方,只有一處箭眼,南北各有一處入口,均成拱頂型,對這個規模的城塞來說都顯得過大。南北入口的一旁分別殘留着行將崩塌的細長石階。西側盡頭的矮牆處也有石階,從那兒能登上胸牆。我們登上了那段階梯。

    這裏的高度讓人膽戰心驚。十五米高的石壁腳下,直接連接着上百米的斷崖。我們趴在石壁上,只把頭冒出去窺探。對面有一處略高的小丘,雖然遠不及這座石峯那麼高,在其頂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埃斯克拉芒莊那略帶東洋風味的瓦砌屋頂。

    光景美得讓人讚歎。朗格多克碧綠的大地無休止地上下起伏,紅磚的集落點點地散落其中。在視野的盡頭,當然就是東西橫亙的比利牛斯山的巖峯。風吹亂了身邊朱利安的長髮。這時,我目睹了他的奇異舉動。他從布袋中取出種種形狀、大小各異的金屬片,往空蕩蕩的懸崖對面扔去,就好像測試自己肩膀力量一般。我問“你在幹什麼”時,青年只顧默默冷笑,什麼也沒回答我。沒辦法,我轉頭望向沉默的吉賽爾。她雙手抱膝,靜靜地蹲在地上。

    “吉賽爾,你有話要說是吧?”我試着對她說。

    吉賽爾就像一個被叱責的孩子,表情扭曲,一言不發。之後她先後凝視我和朱利安,眼神悲切,彷彿在求助。

    “小姐,說出來吧。”朱利安爲了消解吉賽爾的緊張,用略微粗暴的語調對她說。

    “對不起。我有事隱瞞着大家。”吉賽爾用幾欲哭出聲般的僵硬語調開始訴說,“因爲讓實在太可憐了,我怎麼能讓他再一次被關進監獄裏呢。”

    “前天,你在這兒不僅僅見了德國人,還見到讓·諾迪埃了是吧?”我說道。然後我明白了,爲什麼吉賽爾會向警察隱瞞她與沃爾特·費斯托見面的事。

    “是的。”

    吉賽爾那雙大眼睛睜得更大,她像小孩子一般點了點頭。

    兩天前的傍晚,吉賽爾走出這個廢墟的門。

    “吉賽爾小姐。”聽到身側有人叫自己,吉賽爾不假思索地掉頭過去,她看見讓·諾迪埃站在那裏,就像溶入薄暮的一片影子。

    “我聽妮可說過,知道假釋之後的讓經常到蒙塞居爾附近來。不過那時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並不害怕。那件事發生時,我還是很小的小孩,可是除了媽媽,再也沒有一個人像讓那樣打從心底裏愛護過我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讓在,我都不會害怕。沒有人像他那麼強大,像他那麼心地善良。爲了我和媽媽,他會毫不猶豫地一頭往地獄裏跳,他是這樣的一個人。”

    “諾迪埃說了些什麼嗎?”朱利安問道。他玩笑般的神色已消失,滿臉認真的表情。

    “他跟以前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份澄激的微笑。然後,他這樣說:‘在爲吉納維芙夫人報仇之前,本來想着不去見吉賽爾小姐的,能像這樣偶然見到,一定是神的寶貴指引。’”

    “報仇……·夫人不是諾迪埃殺的嗎?”

    我脫口而出,隨即爲自己的沒心沒肺而後悔了。被殺的人是吉賽爾的親生母親。

    “那個人不可能做出那種事,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讓這樣說:‘我讓自己在牢裏待了十年,不只是爲了吉賽爾小姐,更是爲了贖罪,讓夫人那麼簡單就被人殺死的罪。’……媽媽從這裏,這個地方掉下去時,我從山莊的窗裏看到了,我陷入了半狂亂狀態。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常常做噩夢,全身痙攣,然後又昏迷過去。圖盧茲的醫生還擔心我的精神狀態再也沒法恢復正常。我那時是進了精神病院的特別病房了啊。”

    我明白了爲什麼諾迪埃在審判時徹底保持了沉默。幼小的吉賽爾一時間陷入了精神錯亂。諾迪埃擔心吉賽爾那顆瀕臨破碎的心會被逼入絕境,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她被逼上法庭做證。索訥神父的話也驗證了這一點。諾迪埃所說的檢察官卑鄙的脅迫,指的一定就是要不要把吉賽爾捲入庭審中,藉此將她逼得發狂。不過,就算諾迪埃擔心吉賽爾而在法庭上保持沉默,也不能證明諾迪埃不是殺害吉納維芙的兇手。不如說,正因爲殺害了母親,這份罪惡感促使他滋生了至少不要讓女兒承受不必要的精神負擔的想法,這樣想也比較合理。

    “諾迪埃說的就只有這麼些嗎?”我又問。

    “他說等會兒要見一個人,爲了給媽媽報仇……”

    所以吉賽爾就認定諾迪埃是殺害沃爾特·費斯托的兇手。可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諾迪埃想說沃爾特·費斯托十年前來到了蒙塞居爾,在這個山頂上將吉納維芙推下去了嗎?總之,爲了包庇諾迪埃,吉賽爾連她在這兒見過德國人的事也向警察隱瞞了。

    “可是,爲什麼你決定要告訴我們?昨天你就連對我也只說你見過德國人,沒說你見過諾迪埃。”

    “是因爲那把手槍。我知道了讓沒有殺害德國人。”

    吉賽爾在回埃斯克拉芒莊的路上,勸服了不情願的西爾萬,爲了消除卡薩爾隊長的誤解,兩人到拉沃拉內的憲兵隊跑了一趟。在那裏,憲兵出示了那把小型手槍給她,要她看看有沒有印象。

    “那是媽媽的槍。”吉賽爾皺起臉,表情苦惱、沉重。“上星期,爸爸不在的時候,我把西蒙娜招待到家裏。我們跟妮可三個人談過話。那時候偶然說到了手槍的話題,我拿出媽媽的手槍給她們看了。就是那把手槍。”

    吉賽爾說,後來一想,手槍一定是那時丟的。只不過,偷槍的人是妮可還是西蒙娜,她就沒法判斷了。

    “我又有事瞞着卡薩爾隊長了。我絕對不認爲妮可、西蒙娜是殺死德國人的兇手。可是,我該怎麼辦呢?”

    吉賽爾惑亂、膽怯到了極點。那也是當然的吧。先有恐嚇信,之後殺人事件一如預告般地發生。還要懷疑家人、近身之人中是不是潛藏着殺害德國人的兇手。對這名因目睹母親被殺的現場而受到精神衝擊,從小神經就極端脆弱的少女來說,昨晚的事件對她是多麼可怕的重擔,這是不言而喻的。朱利安想當偵探的動機說起來像是個玩笑,但我總算明白他根底裏的真實想法了。在埃斯克拉芒莊裏面,能守護吉賽爾的就只有身爲戀人的朱利安了。他一定是爲了從看不見的兇手手中守護吉賽爾,才決意獨自展開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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