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都廣場仰望夏日的藍天,雲開始出現,天空變成藍白渾濁,更顯得悶熱不堪。廣場的三面被帶柱廊的建築物所包圍,其中一座寬大的、由燒磚與石磚交替壘成的文藝復興樣式的建築物,就是令這座廣場得名的昔日的市政廳了吧。

    這是個寬敞的鋪石廣場,對地方城市來說雄偉得有點過頭。廣場並沒有被車流佔據,更顯得開闊壯觀。我們等候在市政廳圓形大鐘的正下方。一名炯炯有神、滿面紅光的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在我們面前停下了腳步。

    “你是矢吹君吧。我是比揚古。”

    聲音真是洪鐘一般的響亮。比揚古教授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搖晃着高大的身軀,把我們帶到面朝廣場的一間咖啡店的露天席。他將先點的麥酒一飲而盡,當場對身邊的侍應點了第二杯,之後才說:

    “你在信裏說,你對聖·喬治感興趣是吧?”

    “是的,您的論文裏寫道,聖·喬治殞命之處是聖·塞寧教堂,這一點我不怎麼明白。多明我會的教士,爲什麼會逃進本篤會的修道院,並在裏面死去?明明在圖盧茲,還有多明我會的雅各賓修道院……”

    “很好,這是當然的疑問,矢吹君。”比揚古教授興奮起來,紅通通的臉上更是精光四射。“這世界雖然大,但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也就只有我比揚古一個了。等我的《阿伯拉爾·聖·喬治傳記》寫成之時,這祕密也應該廣爲人知了。不過嘛,看在這位青年不辭勞苦從日本跑來請教的份兒上,我就在這兒告訴你吧。你看,無知不是罪惡嗎,那麼,拒絕傳道授業,繼續把他人置於無知的境地也是一種罪了。”

    真是自信非凡,也不知他是幾分認真幾分玩笑。反正在這份壓倒性的爽朗性格面前,我們只得愣在原地。教授旁若無人地,用在教室授課時那種響徹四隅的聲音說了下去。

    “作爲一名學者我最初研究的課題,是異端審問制度的形成過程。你啊,對這一方面有沒有初步的知識?”

    驅輕輕點頭,催促他說下去。教授大聲地清了清喉嚨,鄭重地點了點頭,徐徐開始了背景說明。

    比揚古教授的說明,從十二世紀到十三世紀羅馬教會組織的腐敗開始。聖職買賣、納妾與姦淫、利用從農民身上榨取的財富窮奢極欲……面對聖職者如此不堪入目的腐敗墮落,從下層自發產生的批判運動愈演愈烈。在各地出現了大羣的流浪牧師,用激烈的言辭批判聖職者的墮落,奉清貧、謙讓和純潔爲使徒的生活準則並予以嚴格遵守,不容一絲一毫的妥協。這是比馬丁·路德的登場早了四個世紀的,聲勢浩大的民衆宗教改革運動。面對這種自下而上的運動,教皇廳並沒有一開始就採取全面否定、全面鎮壓的態度,然而當這股風潮發展到無法被羅馬教會的修道會制度充分吸收時,即過着使徒式生活的流浪牧師們最終創造出獨自的教義和組織時,教會的危機感才達到了臨界點。十二世紀後半,中世紀最大的異端清潔派成立了。

    羅馬教會毫不容情地將清潔派斷定爲異端,命令各地的主教放逐清潔派教徒,掃蕩其追隨者。然而,抨擊羅馬教會墮落的清潔派牧師深得民心,清潔派的影響力反而在全歐洲範圍內擴大了。

    當清潔派氣勢洶洶的成長已到威脅羅馬教會根基的地步時,教皇英諾森三世不得不對清潔派採取新的對策。設想出這一對策並向教皇進言的,是多明我·古斯曼,後來的多明我會創立者。

    一二○六年七月,奧斯馬主教迭戈路過朗格多克,其隨行者之中有着奧斯馬教堂的副主教多明我。他目睹了爲對付清潔派而派遣來的教皇使節團在朗格多克當地是如此地無力。隨行衆多、服飾豪華的教皇使節的言行,與蔑視現世財富,貫徹清貧生活,身上除了襤褸衣裝一無所有,完美地體現了自己所倡導信仰的清潔派主教,兩者之間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在民衆的眼中只能起到自曝其短的效果。多明我認爲,爲了真正將民衆的心從異端的影響下奪回,必須從根本上改變至今爲止的做法。多明我開始與清潔派主教一樣,過起清貧、斷食的使徒般的生活。在此基礎上,他傳播教義,與清潔派展開論爭,爲傳道踏遍整個朗格多克地區。

    多明我會就是這樣發祥的。多明我會,以及隨後的方濟會等新的託鉢修道會一道,與清潔派等威脅到羅馬教會基礎的異端派展開了宗教上的戰爭,最終將後者剿滅,可以說他們組成了直屬羅馬教皇的宗教突擊隊。

    跟多明我會等十三世紀的託鉢修道會一樣,異端審問制度也是從十二世紀後半開始,作爲羅馬教會對異端運動的對策而形成的。

    在往日,羅馬教會將對付異端的任務交付給它所謂的正規宗教行政機構教區組織,亦即各地的主教身上,正因爲後者的無力在清潔派的威勢面前暴露無遺,羅馬教會纔開始構想教皇直屬的異端審問官制度。其起源,是一二三三年,教皇格里高利三世在南法設立的異端裁判所。

    教皇直屬的異端審問官不受特定的教區所限,可在天主教區全域內行駛審問權。異端審問官被賦予了教皇代理的權限,懷有撲滅異端這一至高無上的目的,就連各地的領主、主教都得屈服於其權威之下。受命委任爲異端審問官的,絕大部分都是多明我會的修道士。到這裏,因爲清潔派的衝擊而在羅馬教會內部發生的兩種異變,即托鉢修會制度和異端審問制度得到了結合。

    “……一二五二年,多明我會和異端審問官獲得了撲滅異端的最後武器。教皇英諾森四世頒佈了通諭《論徹底根除異端》,公開允許了在異端審問之中使用拷問。這帶來了什麼樣的後果,自然是不用多說的了。得到了拷問這一武器,異端狩獵、魔女狩獵在其後四世紀之內共計殘殺了數百萬人,其殘虐程度令人髮指。好了,到這裏,終於輪到‘鐵錘的聖·喬治”登場了……”

    教授喝光第三杯麥酒,稍事休息。太陽終於開始略向西傾斜,廣場沉浸在午後陽光的洪流中。寬闊的石鋪路面上,除了街燈把小小的投影散落在各處外,剩下的只是燒灼視網膜的泛濫白光。

    教授繼續說了下去……·東起黑海,西至大西洋的清潔派勢力,有其完整的異端教義和獨立、集權的組織。爲了剷除在南法一帶驅逐了羅馬教會權威的這一勢力,教會英諾森三世終於下定決心,對清潔派及其庇護者圖盧茲伯爵等朗格多克勢力展開全面的軍事清剿。於是,始於一二○九年七月的貝濟耶大屠殺,終於一二四四年三月蒙塞居爾的最後抵抗戰。歷時三十六年的阿爾比十字軍戰爭銘刻於歷史的長河之中。蒙塞居爾陷落後,清潔派殘黨以當時靠近西班牙國境的天然要害克里比城爲最後的避難所頑抗,後者也於一二五六年被攻陷,羅馬教會對危險至極的異端勢力的掃蕩至此宣告結束。

    在十字軍的虐殺中存活下來的清潔派主教之中有不少人,爲了守護信仰之燈火,隱居到了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當中有着一邊從執拗的追蹤者的魔爪下逃亡,一邊不論危險的都市抑或人跡寥寥的小村,繼續出沒於朗格多克全域三十年的完德者吉拉貝爾·德·卡斯特。他們爲了傳播教義,解救直面死亡的清潔派信徒,有求必應地獻身、奔波於被佔領下的村村落落之間。

    在佔領地朗格多克全域內,異端審問官們實施了心狠手辣的恐怖統治,毫不留情地對潛伏於地下繼續活動的清潔派殘黨展開獵殺。當中最令人膽戰心驚的,是有“鐵錘的聖·喬治”之異名的阿伯拉爾·聖·喬治。

    “……聖·喬治在蒙塞居爾陷落四個半世紀之後,爲根絕在朗格多克地區殘留着強大影響力的清潔派,頻繁地逮捕其信徒,施以殘忍的拷問並送往火刑臺,但他的目的並不是單純地想絕滅清潔派殘黨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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