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可說完,捧腹大笑起來。西爾萬沉默不語,臉上浮現出苦笑。我聽完這些話,對妮可這位女性稍微有點好感了。能夠這麼敞開來談論自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至少在妮可的態度裏面,沒有那種資產階級式的僞善的腐臭氣息,而她的自曝短處又不是教人生厭的那種。妮可的體內,有一根也可稱得上道德的脊樑骨,以此爲根基,生出了一股讓她得以尖銳地正視自己的力量。我現在明白了,吉賽爾爲什麼對這位年輕的繼母抱有一種近似憧憬的好感。

    “夫人,趁這機會,我想稍微問您一下,羅什福爾對清潔派的遺蹟發掘一事究竟是怎麼想的?他的確答應給我資金援助,可是我感覺,他本人非但不關心清潔派,反而對其有種隱隱約約的敵意。這麼一個人,爲什麼肯給我提供鉅額的援助呢?”

    西爾萬首先改變話題,向妮可發問。妮可美麗的臉上露出嘲諷般的淺笑,答道:

    “奧古斯特憎恨清潔派這點是事實。那個人,從小就憧憬死去了的吉納維芙。說白了,就是管家的兒子對主人家獨生女抱有的那種扭曲戀情。吉納維芙選他當丈夫時,他一定欣喜若狂了吧。他們兩人舉辦婚禮時,我還只是個小孩子,可也一看就懂了。可是吉納維芙這個人,不是奧古斯特這種一板一眼的秀才型男人罩得住的女人。吉納維芙是我表姐,我從小就很瞭解她,她真的有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就算結了婚,兩人的內心也不會產生任何交集。居住的世界不一樣,怎麼可能交得了心。正因爲奧古斯特跟她的世界沒有任何關聯,吉納維芙才接納了他的求婚。

    “奧古斯特得不到妻子的接納,只好化身爲工作狂。不過,他那份從小抱有的,想獲得吉納維芙的愛的狂熱,得不到滿足,開始向內反轉。他悄悄地憎恨起兩樣東西:一樣是清潔派和蒙塞居爾,另一樣是妻子的僕從讓·諾迪埃。這兩者獨佔了吉納維芙的真心和愛情,所以他才被置於門外。這想法真是非常有他的風格,下流又扭曲,到現在也沒變。他製作了一個資料室,將清潔派有關的收藏品全部收納到裏面,也是因爲對那些東西厭惡至極,連看都不想看到。”

    “可是,那他爲什麼要資助西爾萬老師的發掘呢?”我向妮可問道。

    “爲什麼呢?可能是吉賽爾拜託他了。吉納維芙死後,奧古斯特對妻子的愛情原封不動地轉移到了女兒身上。可是,吉賽爾卻不怎麼喜歡她的父親。比起父親,她還喜歡我這個繼母多一點兒呢。奧古斯特想維繫跟女兒的愛情,能做的也就是給她錢了。可是,吉賽爾跟我不同,不喜歡揮霍。這樣的女兒一開口,奧古斯特肯定大喜過望,多少錢都肯出了吧。”

    “終於放人了。”

    西爾萬用眼神示意一下警察局的大門。朱利安·盧米埃一副悻悻的表情,正走到警局前的路上,一定跟我們一樣好受了一頓。盛夏的一日到了這個鐘點,夕陽終於西斜,清涼的微風也開始吹過街道。我站起身來,呼喚朱利安的名字。自從西爾萬來了,驅一直言不發,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這時他也靜靜地起身,迎接朱利安的到來。

    翌日午後,地中海式的熾熱、泛白的炎夏籠罩着整個馬賽。在卡爾卡鬆開出的列車上度過近五小時的旅途後,我們從昏暗的聖·查理車站剛踏出一步,一瞬間,整個人就淹沒在無限明亮的白光之中。視網膜被盛夏的日光灼燒,讓人眼前發黑。定下神來再看,我喜歡的那種猥褻、喧噪的大都會光景,正裸露在地中海地區燃燒般的太陽下,接受着烘烤。

    我是第一次來馬賽,可是我第一眼看到這城市,就愛上了這種骯髒、喧譁的氛圍。我覺得,這個國家的大城市之中,只有巴黎和馬賽才真正無愧於大都會的稱號。無論是前天去的圖盧茲,還是里昂、尼斯,都缺乏了某種東西,某種只有巴黎和馬賽纔有的東西,那就是羣衆。充斥在道路的每一個角落,不知停歇、紛紛攘攘、不計其數的羣衆。地方城市的那份安靜同時也意味着透明。不只是空氣澄清的意思,而是說人與人的關係也是透明的,透明得讓人窒息,人永遠有着歸屬於社會、家庭的某種身份,不允許我成爲一名匿名者,一名什麼都不是的人。能允許我逃亡的地方,就只有這個名爲羣衆的,龐大、渾濁而不透明的他者的漩渦。在羣衆之中,我藏身於無關係的他人之間,甚至可以像魘術師一樣讓自己消失。我現在就像一隻只有藏身深深的草叢,才能得到真正憩息的密林中的小動物一樣,全身心沉浸在某種令人陶醉的、恬靜的解放感之中。

    走出寬敞的聖·查理車站,通過一處坐落着被煤煙燻黑的小小的凱旋門的廣場,走下通往海岸,同時也是通往市中心的狹窄斜坡時,我漠然地這樣思考着。把寬闊的聖·查理車站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羣,還有人們頭頂上無盡盤旋的滿載着歡樂氣息的嗓音,這份印象,是巴黎的聖·拉澤爾站、里昂站的東西。而這份印象、這種光景,我在前天的圖盧茲站、昨天的卡爾卡松站,都始終沒法尋獲。我感覺自己離開巴黎彷彿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了。可能正因如此吧,這份久違的、能將自身融於羣衆中的快樂的預感,已經在令我陶醉。

    頂着彷彿要把頭髮燒焦的猛烈陽光,我們走在泛着白光的路上。人行道很窄,斜坡的兩側是商業街,賣點心和冰激凌的,還有新鮮的魚貝類攤檔密密麻麻地排成一列,叫賣聲、自行車的鈴聲混成片讓人喘不過氣的喧噪。在攤檔前不停流動的男男女女,都毫不惋惜地暴露着曬黑的手臂和大腿,每個人都受着困在城中的熱氣的烘烤,全身被流下的汗浸得溼透,卻還腳步匆匆,一副焦急趕路的樣子。路人之中有大量的東方人、黑人和阿拉伯人,這點也是港城的特色。不過,皮膚黑的可不止外國人。多數馬賽人的肌膚也都曬成了不比阿拉伯人遜色的淺黑色。我們爲消解列車之旅的疲勞,在斜坡中段隨便找了間咖啡店坐了下來。

    “待會兒要見的是費爾南·蘭伯特,《南法通信》的副主編是吧。要是能從他那兒問到亨利·杜爾涅的消息就好了。退一萬步,能看到登載了那篇論文的《南法通信》我也滿足了。”

    蘭伯特對驅的回答極其簡潔,歡迎訪問,詳情面談。這次馬賽的調查能獲得多少收穫,我們心裏幾乎是沒底的。

    喝完冰鎮的潘諾酒,我們再次走上正當午的繁華街道。不久後這條斜坡上的商店街,就跟這座城市的標誌性街道,寬闊而繁華的麻田街交匯了。驅好像已經把地圖裝到了腦子裏,沒有猶豫地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我們橫穿超市和電影院毗鄰的大道,接着又走上了另一條向上的斜坡。跟剛纔那條老城區風味明顯的斜坡不同,這道斜坡沿途是住宅區,一派寧靜的氛圍。路上行人寥寥,在這地中海的午後,只有強烈的陽光放肆地照射在空疏的鋪路石上。面朝街道的人家,都用塗成白色的百葉窗把窗戶封得嚴密,靜謐無聲。

    “驅,還沒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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