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即將駛到山麓停車場,路面正好帶一點低緩的起伏,從這裏可以看清整片登山口前的草原。藉着黎明的微光,我隱約看見在登山口前的陡急斜坡入口,岩石和灌木交雜之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下一秒鐘,我真的慘叫了起來。我以爲驅的駕駛終於還是失誤了。BMW一邊在時速兩百公里時急剎車,一邊衝出開往停車場的路,突破牧場低矮的木柵欄,直接衝入了草地之中。看來驅是想省下從停車場到登山口之間的步行時間。在沒有整備過的,滿是泥濘、石頭和草叢的斜坡上,車子幾乎是翻滾着衝了下去。我的視野激烈地左右搖晃,就像從暴風雨中的一葉小舟望出去的光景。我被安全帶緊緊地勒着,有那麼一瞬間胸部被壓迫得幾乎不能呼吸時,BMW似乎衝上了登山口附近一座泥土的小山,終於停了下來。

    “神父,西蒙娜在哪兒?”驅扯下安全帶,拾起腳邊的布袋,一邊跳出大幅度傾斜的車身一邊叫道。

    “上面,在山頂。她十分鐘前開始往上爬。聽西蒙娜的說法,在她之前,羅什福爾和另外一個男人……”

    青年沒等神父說完,已經施展出那野生猛獸般的矯捷身手,往陡急的山坡上攀登而去了。

    “驅,等等我。”

    我艱難地從傾斜的車身中爬出來,開始追逐起驅的背影。直到此時爲止,我還從未體驗過這麼艱難的登山過程。光只是平常地攀爬,估計當抵達峯頂時,我整個人也已經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喉嚨快要爆炸了吧。

    當然,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山腰的森林裏。樹林中的小道崎嶇曲折,泥土中到處埋着讓人難以立足的岩石,但我還是強迫自己小跑着追了上去,我很快就開始胸悶氣促。肺爲了尋求新的空氣,發了狂一般地重複着急劇的膨脹和收縮,在胸腔中滋事打鬧。喉嚨明明已經沒有餘力,卻還在一刻不停地企圖吸入大量的空氣,刺激得自己咳嗽不停,爲了持續給全身的細胞提供它們望眼欲穿的新鮮血液,心臟早已發狂,隨時都會爆炸。

    好不容易來到頂峯的城堡遺址前的最後一程路,我倒在路旁的大石上稍事休息,拼命地調整着呼吸。可是時間不夠了。我只確信,這個事件即將以始料不及的方式迎來戲劇性的收場。自從約三十分鐘前,我被驅粗魯地叫起牀來直到現在,雖然連一次理順思路的機會都沒有,可是我的直觀是這麼告訴我的。我一定要去看,不管那是怎樣的光景,我都要用自己的雙眼去見證。我一邊這麼對自己說,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這一刻,本來響徹晨靄的警笛聲突然戛然而止。往下望去,在下方遙遠的小小停車場裏,讓-保羅等人的警車已經抵達。車門一齊被打開,好幾個小人傾瀉而出。

    太陽雖然還沒升起,透明的晨光已經溢滿了整片天空。我一邊喘息,一邊挪動着顫抖的腿,顫顫巍巍地攀登起設立在裸露山崖表面的危險山道。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可怕的女人慘叫。我雖膽怯,還是逼自己加快了腳步。有個人墜下了懸崖——這麼一個不祥的可能性佔據了我的腦海,讓我忘乎所以。

    已經看得見山頂的城牆。還差一點,馬上就到了。我猶豫了一瞬間,先往右邊城牆的開口趕去。我俯着身子小跑着穿過高大的拱門,進人了寬敞的廢墟內部。石壁森嚴聳立,四周保持着瘮人的沉默,放眼望去,建築內部沒有人影。我忽然擡起頭來望向城牆的最高處,那避雷針所在之處,十年前吉納維芙,還有前天妮可墜落的不吉的場所。背對着終於開始綻露的朝陽的光,那裏出現了兩個人物。

    那不是西蒙娜。兩個男人,在如洪水般傾瀉的朝陽之中,不約而同地,彷彿對對方有所索求一般,緩緩地將身影重合。旋即兩人的手腳交纏糾結在一起。我呆立在原地,屏着呼吸凝望着這一不可思議的景象。大塊的雲朵被朝陽染上了好幾重濃淡不一的薔薇色,在石壁的背後緩慢流過。背對着朝陽,已匯成一團黑影的兩個男人,還在表演着奇怪的舞蹈。重合着的黑影徐徐倒下,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就在這時,在茫然自失的我的耳中,傳來了一聲撕裂天空一般的、讓人心膽皆寒的慘叫。那份跟地獄怪鳥的啼鳴相仿的奇怪慘叫拖着長長的尾巴,在虛空中消失了。

    我從那奇怪的光景中回過神來。恍惚之餘,我傾盡全力地往通往城牆上方的細長樓梯跑去。我留心着腳下,攀登完了這段沒有扶手的狹窄樓梯。透過染成玫瑰紅的晨靄,朗格多克地區那平緩起伏的山野構成了一幅給人印象極深的早晨光景,教人不由得屏息斂氣。

    “西爾萬先生。”

    我聲音嘶啞地說道。在城牆上的小小空間,只有一個背對着我,喘着氣蹲在地上的男人。身上的衣服雖然因爲格鬥而凌亂,還是看得出就是西爾萬逃走時所穿的那套。男人從山頂凝視着眼底下壯闊的景觀,對我的呼喊置若罔聞。

    “西爾萬先生,西蒙娜,還有驅,他們在哪兒?你連他們倆都殺了嗎?從這裏推下去了嗎?”

    我凝神細聽,聽到有很多男人的腳步正在粗魯地踐踏廢墟的瓦礫。警察已經趕到了城堡的內部,來到我身後不遠處了。背對着那些小跑着趕往城牆上方的腳步聲,我忘乎所以地,再一次用盡可能最大的音量叫道:

    “查理·西爾萬,一切已經結束了!你先後將羅什福爾、西蒙娜推下去,之後,經過剛纔可怕的格鬥,你還將驅從這裏推了下去。可是到此爲止了!你已經完了!”

    驅還是沒有趕得上。他來不及拯救羅什福爾的性命。他雖然沒有留給兇手逃走的時間,可是,他在城牆上的格鬥中輸了,在我的眼前,被拋下了一百二十米高的懸崖。驅真笨,居然那麼弱,輸給這麼一個男人……我拼命地抑制自己的情感,可眼中還是含了一層薄薄的、悔恨的淚水。西爾萬不但將啓示錄的連續殺人執行到底,就連察覺到他的陰謀,想阻止他最後一次行兇的目擊者西蒙娜、追蹤者驅,都被他成功地葬送在死之斷崖下。可是,警察的手已經伸到這裏,已經到我身後了……

    “娜迪亞。”

    有人用手觸碰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小聲呼喚。我吃了一驚,回頭望去。站在那裏的是率領着數名憲兵的讓-保羅,以及僅僅幾分鐘前,我親眼見證已經墜落這個懸崖的青年、謎一般的日本人矢吹驅。

    我心中亂成一團,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撲向了驅。安心感像柔和的溫水一般浸滿我的全身,彷彿雙腳已經完全失去了力氣。

    這時,讓-保羅用銅鑼一般的聲音叫了蹲在懸崖邊的男人的名字。不對,讓-保羅叫出口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

    “朱利安·盧米埃,你被捕了。”

    我因爲緊張和疲乏差點兒要暈倒,所以並沒有受到很大的衝擊。就連懸崖邊的男人緩緩地向這邊轉過臉來,我認出那張疲倦、黝黑的臉確鑿無疑地就是朱利安·盧米埃時,我都只是緊靠着身後青年的肩膀,努力沒讓自己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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