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輕輕敵響了病房的門。開門的年輕護士輕聲快嘴地說道:

    “探訪時間不能超過二十分鐘。請千萬不要讓患者興奮。”

    護士消失在瀰漫着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的一頭,我跟在驅的身後,走進西蒙娜·盧米埃的病房。

    昨天臨近傍晚的時候,卡薩爾隊長收到了圖盧茲的醫院打來的電話。前一天清晨,羅什福爾墜崖喪命之後,西蒙娜昏倒在蒙塞居爾的山頂,一度被送往拉沃拉內的醫院,經過那裏醫生的診斷,當即轉移到了設備齊全的圖盧茲綜合醫院。收到卡薩爾隊長的聯絡後,驅給圖盧茲的醫院回了電話,據西蒙娜的主治醫師的說法,西蒙娜固執地要求與驅見面,亢奮異常,說是強行制止的話可能招致病情惡化。希望如果這邊方便的話,能儘早來探望她。醫師說出了西蒙娜那不吉的病名,是已經惡化到基本無望復原的肺癌。“到現在爲止都沒有接受過任何治療,這簡直是自殺。”醫師的語調中滿是憤慨之情,彷彿這是驅的責任一般。

    大概是住在這個城市裏的弟弟朱利安所安排的,現代化的病房裏有着空調設備,微微地流淌着涼風。西蒙娜躺在病牀上。雖然僅僅是兩天不見,她卻已衰弱到嚇人的程度,讓我不忍卒睹。

    “盧米埃小姐。”

    驅悄無聲息地走近病牀一側,在她耳邊囁嚅。西蒙娜那薄薄的已經露出纖細血管的眼瞼顫抖了。之後,她花了長得讓人喫驚的時間才漸漸睜開了雙眼,彷彿那已經是不堪重負的勞動。

    “矢吹先生,很抱歉我強人所難了。你也是,娜迪亞……”西蒙娜嘰咕着,那毫無血色的嘴脣幾乎沒有在動。“因爲貧血,我現在頭有點暈……對了,我聽朱利安說是你救了我,我得向你道謝。不過,你到底是怎麼……”

    這點我也想知道。到底這個日本人用了什麼方法,把被羅什福爾從蒙塞居爾城牆推下懸崖的西蒙娜救起來的呢。驅沉默少頃,開口了。鐫刻在青年臉上的奇妙皺紋,或許是淺笑的痕跡吧。

    “小姐,請不要在意。這不算什麼……我已經預料到了那個結局,只是我沒有想到它會在那天早晨發生。我被兇手打了個措手不及,這點很遺憾。那天凌晨,我追趕着你和索訥神父,火速趕到了蒙塞居爾。我爬到山頂,從城門仰望,看見劫持着你的羅什福爾正和你的弟弟朱利安在城牆上對峙。警察還有相當長時間才能趕來,沒有別的辦法,我圍繞城牆外側,來到了你們腳下的地方。”

    “可是,那一帶的城牆下方不是懸崖嗎,沒有路可以走啊。”我插嘴。驅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沒有路,我是貼着石壁的皺褶橫向移動的。通常那並不算有多難的地形,只是時間實在太倉促。在目的地我找到一小塊賴以立足的岩石平臺,很幸運地,旁邊就有一塊堅牢的突出岩石可以將繩拴住。我從布袋裏拿出短繩,一端掛在岩石上,另一端固定在身體上,我沒有時間去確認突出的岩石能否承受得住帶着加速度的兩個人的體重,我只能祈禱了。之後,我全身放鬆,調整呼吸,靜靜等待。有種簡單的技術,可以將注意力與反射神經的敏銳度提升到極限……”

    如果這是一種瑜伽,我還挺希望他能教教我,我沒有插嘴,全神貫注地聽着驅的敘述。“……頭上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叫。從城牆上方到我所在的位置只有咫尺之遙,可是時間的流逝變得極其緩慢。我等待着,就像在站臺等待進站的列車。哪一瞬間才最適宜,是由我的雙眼和手腳的肌肉擅自爲我決定的。當我腳踢石壁,身體向斜下方的空中飛出時,右臂已經緊扣落下的西蒙娜·盧米埃,也就是你的雙肋下,捕捉到了你的軀體。左手爲了緩和衝擊,在中途抓住了繩子。我儘可能準備了一條短的繩子,可是當繩子伸到最長的一瞬,我的胸廓還是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勒緊了。幸好,那承載着兩人生命的岩石一角,還是經受得了這一衝擊。之後的事情就只是有點煩瑣,卻並不危險。我已經預先在脖子上掛了另一條帶子,左手將帶子穿過你的肋下,固定在我身上。當雙手都可以使用之後,我沿着繩往上攀登,回到平臺上方,等待警察到來……”

    驅不動聲色地講述完。他從沙德伊村出發時已經帶着那個放着繩、帶的布包,看來他是從一開始就想好有可能出現這種極限狀況,並決定要實施這一無謀的拯救計劃了。我只是想象一下,便已嚇得全身發抖,可是這個青年的身上,就是有一種讓你相信他能完美、安全地做到的踏實感。

    “矢吹先生,謝謝。這話不應該對冒着生命危險救了我的性命的你說,可是,我還是得厚着臉皮向你發問。在塞特港的那一夜,你說既沒有生亦沒有死,既沒有善亦沒有惡。那麼,爲什麼,你要盡那麼大的努力,特意去拯救我這渺小的性命?我沒法理解。我的身體處於一種多麼無望的狀態,你也應該早已察覺到了,就像有着護士資格的我早已察覺到了一樣……承蒙你的相救,可是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醫生說希望等我體力恢復後進行了手術,那也只是徒勞的安慰。不過,請不要懷疑,我真的非常地,發自內心地感謝你。今早,我醒來,窗外灑滿了燦爛的朝陽。在流動的光粒的映襯下,一枚枚鮮豔的綠葉綻放着光輝。我讓護士拉開窗簾,就連小鳥的啼鳴也在安撫我那被痛苦折磨得疲憊不堪的神經。面對這耀眼的光景,我忘記肉體的苦痛,再一次地從靈魂深處感受到,沐浴在陽光下的每一個事物內部都宿有神。光是因爲再給了我一次機會領會到這點,我就已經對你感激不盡了……可是,爲什麼,你要救我呢?”西蒙娜彷彿墜入夢中一般,嘴角浮現着淺笑。不戴眼鏡的西蒙娜·盧米埃有着一副知性的美貌,就像今日初次見到一般,這份美觸動了我。靜靜地飄向無盡遠方的視線,略帶悲傷而溫柔的嘴脣,還有滿溢着平靜的悲哀的眼角和臉頰的線條……這個美麗的表情,我曾在認識的某個人的身上看見過。

    “這就是將我叫來的理由嗎,小姐?”

    驅的言語冷酷而涼薄。西蒙娜的表情緩緩地變化了。回想着早晨的光景,像少女般微笑着的臉,又緩緩黯淡下去,恢復成那張忍耐着痛苦的表情。

    “……是的。我請你來,是因爲別的理由。請務必由你本人親口告訴我埃斯克拉芒莊事件的真相。昨天,朱利安簡單地跟我說過了。可是,我想聽你親自說一遍。”

    “一樣的。連續殺人事件的真相,已經由朱利安·盧米埃的推理完美地揭開了。殺死沃爾特·費斯托、讓·諾迪埃、妮可·羅什福爾,連你也想殺害的兇手,就是奧古斯特·羅什福爾。”

    不知道她從哪裏涌出這麼一份精神力量,我簡直無法想象。西蒙娜·盧米埃用那瘦得讓人不忍卒睹的手指緊緊抓住牀單,指關節都發白了。她用箭一般的、貪婪的視線直視枕邊的青年。沒有任何人能忍受這視線的強烈鋒芒。

    “矢吹先生,你騙不了我。事到如此,不要再撒這種謊來自保了,還是說,你想保護的是我?說出來吧,你救我的真正理由,你是知道的,這場事件的真兇的名字。是這樣的吧,矢吹先生?”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