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這種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事情已經夠多了。然而——

    “我說,這不挺有意思的嗎?”美亞探着身子說道,“能在家裏舉行這種儀式不是很帶勁兒嗎?”

    “美亞,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儘管被多喜枝訓斥,但美亞的語氣中依舊透露着興奮。

    “可是媽,難得有這種事,我還挺感興趣的。想到家裏要開降靈會,心裏還蠻激動的呢!小舅,這個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當然不會有啦,我們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着而已。”

    “看嘛,反正既沒危險,又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光是看着而已,不是很有趣嘛。神代哥和大內山哥也一定很想看,他們不是信心滿滿地想要拆穿那個靈媒師的騙局嘛。”

    有了聲援者後,直嗣更來勁兒了。

    “大師也氣勢洶洶地說要讓那兩個毛孩見識見識他的神通呢,姐你怎麼看?不覺得光看兩邊的對決,也是一場好戲嗎?”

    “我可不覺得是什麼好戲。”

    “哪怕當一場戲看着好玩也成,就當是看場餘興節目了唄。還是說你怕那兩個年輕人輸給大師,所以纔不同意?”

    “怎麼可能。”

    多喜枝不愉快地說。

    “不,肯定就是這樣。姐你就是不希望降靈會成功,不想看到自己討厭的慈雲齋大師揚揚得意的樣子,不想看到那些年輕人狼狽而逃的樣子。”

    “跟這些有什麼關係?”

    “那不就無所謂了嘛。姐你只需要等着那兩個人揭穿大師的騙術,嘲笑大師被揭穿後啞口無言的樣子不就夠了?還是說,你果真害怕大師成功?”

    “都說不是這麼回事了!”

    兩人的對話已經快變成小孩子吵嘴了。

    “那有什麼不行的呢?姐你反對這個,說到底不就是因爲在內心深處害怕大師的靈力是真的嗎?”

    “行了行了,要非得這麼說,管它是降靈會還是品評會,你愛舉行什麼就舉行什麼吧!不過我有個條件。老公——”

    多喜枝擺着一張可怕的面孔逼近勝行。

    “你去聯絡小池先生,讓他拜託綿貫教授親自過來。光是那兩個年輕人根本靠不住!”

    “好的……知道了。”

    勝行戰戰兢兢地回答。

    “好,那就敲定了,就定在這週日,大夥記得把時間空出來哦。”

    直嗣就像宣佈郊遊日期的小學老師一樣。

    “哇!真棒!真希望快點到那天!”

    美亞高舉雙手歡呼起來。

    成一一直被冷處理,事情從頭到尾基本上沒有他插嘴的餘地。直嗣的作戰計劃可謂效果卓著——畢竟用激將法對付多喜枝,對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自己的舅舅還沒鬧夠,看來家裏又要亂成一鍋粥了——成一隻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晚上,成一與父親喝了頓酒。

    這也算是極爲罕見的情況了。

    當天晚上,成一在起居室裏獨自發呆。

    “怎麼樣,來不來點?”

    從餐廳那邊傳來勝行的聲音。只見他高高拎起一瓶白蘭地詢問成一。勝行臉皮薄,過去在家門外與成一見面時,他都是和自己的妻子、女兒或左枝子一起去的。像這樣只有父子二人,面前還擺着一瓶酒的情況,或許還是頭一次。

    兩人簡單地擺了點腰果仁和奶酪棒當下酒菜。成一微微舉了下酒杯,舉到差不多眼睛那麼高,似乎連乾杯都顯得太過做作。勝行也做了相同的動作,然後輕呷了一口。

    這是個寂靜的夜晚。

    “工作那邊怎麼樣?”

    勝行問了一句。

    “還行,慢慢來吧,不算好也不算壞……老爸你呢?”

    “我也是,不好也不壞。”

    勝行眯着眼睛,從鏡片後直直地望着桌子對面。

    “後悔過嗎?”

    “後悔——?”

    成一一時沒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哦,我是說你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繼承外公的土地、建築和買賣之類的……”

    “是這意思啊……這個嘛,畢竟外公那麼富有,現在回頭想想,可能是有點可惜……不過我還是覺得現在的工作更適合我。”

    “做實驗搞研究?”

    “嗯,我不擅長幹指使別人、調動物資之類的活。”

    “是嗎?那就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聽着勝行喃喃自語般的話語,成一停下了握着杯子的手。

    “老爸,你當時也是這麼說的。”

    “說的什麼?”

    勝行詫異地擡起頭。

    “不記得了嗎?我上高中那會兒,老媽對我發脾氣,讓我聽外公的話……老爸你當時說的就是‘你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勝行有些疑惑。

    “說過啊,所以我纔會不顧一切地決定去學習光學。”

    “原來是這樣啊,看來這句話一說不要緊,要負的責任可不小。”

    勝行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視線又集中到了桌子上的一點。

    成一知道勝行會支持自己,並不只是出於對外公的反抗。正因爲深知在理想道路上前進有多困難,才更要選擇知難而進。外公的性格那樣刁鑽,脾氣那樣火暴,身爲他的女婿,父親一定也面臨過自己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想必是爲兒子着想的那份心意,才令他承受了這股壓力。

    勝行彷彿讀懂了兒子心中的想法。

    “岳父他其實是個有趣的人。”

    勝行的口吻和表情彷彿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大海。

    “他是個有趣的人哪……年輕的時候喜歡亂來——當時的股民在那些大投機客的眼裏,不過是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兒,所以他能披荊斬棘地混過來,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他在年輕時也用過一些過火的手段,爲此還有人說他是個惡毒的人……不過想在這個世界上混得開,沒有才能是絕對不行的。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麼,能否存活下來才能決定一個人到底有沒有真本事,而你外公則毫無疑問算是人中豪傑。他身上有着一般人無法與之抗衡的才能和品性,而他的人生也一定有其獨特的樂趣所在——我心裏一直都是這樣認爲的。”

    父親應該並不憎恨外公——成一心想。但就像螢火之於太陽那樣,父親在個性鮮明的外公面前,無論存在感還是氣魄都顯得黯然失色。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度過了自己的半輩子。儘管如此,或許他依然會懷着嚮往般的敬意仰望頭上的太陽。

    父親爲人沉默寡言,而且總是像看開一切般與世無爭,順其自然。在成一還小時,即使被母親和外公數落,父親也從不還口,因此他常常覺得父親並不可靠。但現在他明白——這只是父親爲了避免人際關係出現摩擦,用自己的胸懷去包容一切的做法。而他希望自己今後也能這樣生活下去——

    成一從杯子裏呷了口白蘭地。

    喉嚨裏流過一股熱乎乎的舒適感。

    兩人依舊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喝着酒。

    或許只有到了這個年紀,父子之間才能相互理解——望着臉上掛着溫和的表情,將酒杯送到口邊的父親,成一不禁這樣想到。同時他也想到了父親的人生,這種風平浪靜的人生,無外乎也會是自己今後的人生吧……

    “有時候我在想,成一……”

    勝行突然說道。他藏在鏡片後的那雙小眼睛裏,一反常態地閃着一絲壞壞的眼神。

    “你還沒娶妻呢。年紀也不小了,差不多該考慮這方面了吧。”

    “嗯……差不多吧。”

    “你媽媽也挺關心這個的。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錯的對象?”

    “現在還……”

    成一含糊其詞。

    從學生時代起,成一就在這方面應付不來。倒也談不上是精神潔癖——但每當看到自己的朋友和女朋友一起散步,他的心情就會沒來由地變差。成一不是那種一心投在學業上的“好好學生”,但他就是沒來由地——純粹沒來由地懶得接近女性。當時有不少人笑話他是“厭女症”或“禁慾男”,但他也沒法改變這種性格。走上社會後也還是老樣子。無論同事們與單位的白領麗人打得有多火熱,費盡心思碰撞出多少工作關係之外的火花,他也依舊對此不聞不問。許多同事向他炫耀,他不但絲毫不覺羨慕,反而心生厭惡。至於爲什麼會這樣,連成一自己都不知道。

    勝行似乎注意到成一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算了,這種事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嗯,是啊。”

    成一簡單應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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