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反駁我,擦掉眼淚,反駁得很認真。

    她知道的,誰殺死她,誰就能成爲阿德卡的王。我知道她討厭博威·傑爾特,就把博威·傑爾特當了國王的事情告訴她。

    我希望她能因此擔心‘我’,我希望她能因爲博威·傑爾特感到憤怒。

    可是她連博威·傑爾特是誰都不知道。

    她歪着腦袋問這個人是誰,那麼傷害了她的人,她連名字都不知道。

    我忽然有點堅持不下去了。心底的堅持一點點坍塌。

    我告訴她,那就是阿德卡的大王子,她卻說我弄錯了。我跟爭辯,想讓她明白這是真的。

    她一點都不慌張,只是很輕鬆的問我,如果國王不是‘我’,那‘我’去哪了。

    ‘我’就在這,卻不能告訴她。我厭惡着自己,但凡當年我稍微對她好些,現在或許就能夠不這麼膽怯無言。

    我說‘我’有可能已經死了,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她。

    她很激動,說不可能的時候,聲音大得嚇了我一跳。

    她在關心我,在爲了我而緊張。

    她甚至開始有了害我的懷疑對象,提到安娜和博威·傑爾特的時候,她彷彿和我同仇敵愾,要立刻替我報仇。

    我心裏高興極了,甚至有點得意。

    看吧,她還是喜歡着我、惦記着我。我有些得意,說話聲音都有些輕飄。我刻意將‘博納·傑爾特’的後果形容得嚴重,似乎‘博納·傑爾特’越慘,就越能讓她親近。

    她不滿意我的話,氣鼓鼓的,看上去像是鬧脾氣的孩子。

    我幾乎快以爲自己成功了。“你想去找他嗎……”

    如果‘博納·傑爾特’還沒死,她願意找到他,輕輕施以援手嗎?

    她交握着兩手,陷入了沉默。我嘴角好不容易勾起的笑容,逐漸變得僵硬。心裏好不容易升起的愉悅,也緩慢跌入無盡深淵。

    爲什麼?

    她在乎着‘博納·傑爾特’,爲什麼不願意去‘救’他?

    她明明還喜歡着、明明還擔心着……

    難道是我誤會了嗎?是我看錯了嗎?

    我迫不及待的抓住她的手,渴望她解釋,她卻將手抽開,不願意我觸碰。

    “我不想。”她的回答簡潔極了。

    可我知道,這裏面所表達的並不簡單。她的聲音裏飽含哭意,看着我時的表情,又是那麼的謹慎小心。

    這一定沒有別的可能。

    我忽然意識到這點。

    “爲什麼……”我做着無謂的掙扎,問她爲什麼不能原諒‘博納·傑爾特’。

    她知道嗎?只要她能夠原諒我,我願意付出一切。

    無論她怎麼打我、怎麼罵我,哪怕要將我的手指一根根的砍下還她,我也絕對不會拒絕。

    我緊抓着她的手,完全失態了。

    我甚至來不及想,身爲‘沃夫’的我,對她左手僅剩的那根手指,究竟該不該知情。

    她被我嚇到了,蒼白着臉掙扎。

    我抓得很緊,她越想逃開,我就越放肆用力。

    我想緊緊抓着她,將她抱在懷裏、融入我的身體。我想讓她完完全全屬於我、哪裏也無法逃開。

    如果能永永遠遠禁錮她、逼迫她愛我就好了。

    我恍惚的想着。

    她喊着我的‘名字’,將我從罪惡中喚醒。她說‘我’並沒有做錯事,甚至說沒有在生‘我’的氣。

    我追問着,像個得理不饒人的小人。我問她,如果沒有生氣,爲什麼不肯相見、不肯原諒。

    她單純的重複以前的話,眼睛清澈看不見一絲撒謊的痕跡。

    她說不想見‘我’,卻也沒有生氣。她說‘我’做了對的事,她沒有理由生氣。

    我真的很痛恨這個說法。

    “夠了!”甚至直接吼了她。

    我推開她,大概是瘋了,手上也沒有輕重。我有些後悔,卻伸不出手將她拉拽回來。我指責她用藉口敷衍我,忙着轉過身,不敢再看她。

    她被我推開後踉蹌後退的樣子,令我不由得想起她死前的畫面。

    我真是一個貪心的小人。我卻這樣逼迫着她。難道還想再釀成一次悲劇,讓她真正的恨上‘我’嗎?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她提起‘我’時,輕鬆自然的模樣,讓我覺得她不再愛‘我’了。

    明明是傷痕累累,也願意替我擋箭赴死的人。現在得知‘我’可能有危險,也不願見‘我’一面。

    我該怎麼說服自己,她還愛着我?

    我弄丟了,在她中箭後跌入岩漿前、弄丟了她。

    我真的想回到那一刻。如果我朝她伸出手、呼喚了她,她是不是就不會覺得,過往的日子,全是謊言了。

    我卻愣住了,像個傻子一樣。

    我總還是認爲她傻。她明明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喜惡,並總是能隨心去做事情。

    反倒是我,愚蠢得連心裏的想法都摸索不清。

    一起度過的日子裏,我從來沒有刻意跟她保持過距離,卻在她失去一根手指後,怎麼也不敢觸碰到她的手。她犯傻的時候我總是制止她,可在那之前,我明明會盯着她高興的笑容,不由自主的勾起嘴角。

    我一邊詆譭着她,又一邊深深爲她吸引。責罵她蠢之前,心裏都像摸了蜜一樣歡喜。

    我喜歡她,明明應該很容易察覺的。

    我太過在意皮囊,太過在意別人眼裏的看法。

    我相信自己會因爲所謂的平等,而愛上身份尊貴的安娜。卻不願相信,自己能夠因爲海曼·巴里特的單純善良,而由衷的喜歡。

    是因爲她出現時沒有穿着美麗的公主裙嗎?

    還是因爲她沒有拿捏腔調,說話像貴族一般優雅?

    我可真是個混蛋。

    就在我沉默的時候,她問我,我所認爲的原諒應該做些什麼。

    我已經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了。我已經不覺得她還能原諒我了。因爲原來對待‘壞人’,無論是誰,大家都會是討厭的。

    哪怕是她……

    就連我自己。

    我很隨意的回話,用話語在自己心口一刀刀割下。我故意的、故意懲罰着自己。

    我說原諒應該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着‘博納·傑爾特’,喜歡他、愛他、甚至是嫁給他。

    我話裏的每個字,對自己都是凌遲。疼得我幾度喘不上氣來。

    我必須很努力的吞嚥,才能壓下由喉嚨漫上來的苦楚酸澀。

    “這怎麼可能呢?博納殺了我啊!”

    是啊!這怎麼可能呢?我殺了她啊!

    她對我下了判決,我不願接受,可似乎比懸崖邊苦苦反駁預言的她,更加啞口無言。

    她拉着我袖口,舉動是那麼的親近,聲音輕細示好。

    她不願意再提起‘我’了,甚至給‘我’想了很多‘安然無恙’的藉口。她說‘我’一定在一個美麗的地方快樂的生活,給予‘我’的結局,就像孩童童話故事裏講述的那樣草率。

    “你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了、對不對?”

    我的反覆求證,似乎令她不厭煩了。她很堅定的重複着,甚至在答案上加了‘永遠’這個詞。

    我感覺自己被徹底拋棄了。

    艾因大陸是多麼的寬廣、富饒的土地孕育了無數的人類……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愛我。

    我不知道都已經這樣了,我還在堅持着什麼。

    但更可怕的永遠是下一刻。

    她鬆開了抓着我袖子的手。

    我的心一瞬間空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沒有人愛我,但我還深愛着她。

    ‘沃夫’是我唯一可以接近她、保護她的皮囊,我可能是瘋了,纔會讓她連這個皮囊都產生厭惡。

    一個被押上刑場的人還在掙扎着什麼?明明掙扎,只會讓自己看上去更加悲慘。只會讓自己連最後的尊嚴都失去……

    也許真的很不甘,也許真的很渴望、也許真的愛到犯傻。

    她問我,她是不是應該原諒‘博納’。

    我多想回答‘是’。但一想她會因此連‘沃夫’都討厭,膽小到張不開口。

    我討厭她的有主見,這令我害怕,她就算從我這裏得到答案,也不會實施接受的。

    她以前不是這樣、她總是我說什麼,她就聽什麼……

    是我讓這一切改變了。

    我模棱兩可的告訴她,如果她想。

    “我不想!”她堅定的回話,哪怕背對着她,我都能猜到她搖頭說話的樣子。

    “那就不。”我轉過身,把她抱在懷裏。

    我抱得很緊,很怕她察覺我眼眶泛紅的樣子。

    她是那麼的嬌小,在我懷裏彷彿輕輕一用力,就會被揉碎般。可她是那麼的沉重,代表着我整個生命。

    爲了挽留她,我甚至可以拋棄自己的身份。

    我總是很會衡量利弊。

    如果博納·傑爾特失去了與她同行的資格,那我讓‘沃夫’取代他。

    我貶低着博納·傑爾特,就像他不是自己一樣,嚴厲的指責他。

    我甚至讓她永遠不要原諒博納·傑爾特。只爲了能夠多一點走進她心裏,多博得她的一點好感。

    爲了得到想要的,我從來不畏懼去當一個小人。

    這是多麼有用的話。

    多麼符合她的想法。

    她甚至回抱我,輕輕拍了我的後背。

    這或許、將是博納·傑爾特永遠都無法再得到的。

    我覺得、哪怕只有這一刻,就很值得。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