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美朵的迴應,帳簾打開,佳巴帶着一個蕃兵,大步走了進來。看見躺着的唐兵還是不動,他埋怨地說道:“我以爲他醒過來了,還帶着會說漢話的瓦哥本一起來。我就說是你自找麻煩!你那十隻羊,眼看着就是白白送出去了。”
“那也要感謝你。”美朵笑着說道,“在回來的路上,我就餵了他一點自己的奶水。他能夠活,回來後也還是喝了一點奶漿的。”
“嗯,那就看他能否在佛祖的庇佑下,活過來給你做奴隸,也不辜負你救了他。”佳巴合十說罷,又環顧了一下帳內,問道,“仲朗士傑還沒有回來麼?”
“他跟你一起去打仗,怎麼你還問我?他千萬不要出事!”美朵抹着眼淚說道。
“你不要着急。在野牛谷和大斗拔谷清理戰場,都沒有看到他。就說明他在佛祖的保佑下,還活着,只是不知道去了哪裏。也許,也許是走散到別的部伍中去了。”佳巴看着美朵不停落淚,只好不停安慰道。
見美朵還是哭泣不止,龍本佳巴和瓦哥本也是連連嘆氣。
“你放心,仲朗是我的兄弟,一有消息,我就會回來告訴你的。如果這個唐兵活過來,有什麼事你就找瓦哥本就行。”佳巴說完,看着美朵和拉姆哭泣、抽噎不停,也覺得很是傷心。
他又試着與拉姆說笑了幾句,但見小拉姆也只是抹淚不語,只好帶着瓦哥本,走出氈帳。
美朵哭了好一陣,又拿起水袋,把奶漿灌給唐兵。看奶漿還是在他嘴邊橫流,又想起仲朗士傑,美朵不禁淚眼婆娑,喃喃說道:“你快喝罷,男子漢怎麼好總是躺在這裏呢?快些好起來罷。總是你們男人腿腳快些,你好了,也幫着我找我的仲朗罷。”
坐在一旁的拉姆突然抹去眼淚,興奮地叫道:“阿媽,他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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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朗士傑忍者腿部的傷痛,茫然坐在人羣中。
這個蕃人俘虜營地的木柵周圍,站滿了拿着長槊,舉着陌刀,拎着橫刀,面貌可怖的唐兵。
仲朗士傑看見唐兵頭盔上的豎立的羽毛,在微風中抖動着,像是隨時就要幻作成蕃地的神鷹,撲過來撕咬他,將他帶去山神的隱居之地,去侍奉山神。
想到這裏,他心裏恐懼萬般,又再悲傷不已,暗道“美朵、拉姆、納森,是我不小心被俘虜到了這裏,或許不久就會死在這裏。我只好到佛祖那邊,求他去保護你們了。”
“依次走過去,將靴子脫下來拿在手裏。”一個唐人的譯語官大喊着。
“這是要檢查有無私藏兵械了。”仲朗士傑想着,連忙站起身來,跟隨同伴依次走過去,又去到另一邊再坐下。
“只怕唐人來羞辱、虐待我們,我自己自裁就是了。不,絕不自裁,實在不行,也只好跟他們拼了。”仲朗士傑摸着藏在皮袍內裏,賀遠至贈送給他的那把匕首暗想道。
他又偷偷將那把匕首拿出來,塞進了靴筒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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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休養了幾天,阿史那博恆就帶着曹世宇、達昂毋謙,在俘虜營巡看。
“你們的傷也沒有什麼事了,都還好麼?”阿史那博恆笑着問道。
“沒什麼的,也都是輕傷。”達昂毋謙低聲說着,就想起賀遠至的拼命抵擋敵兵,掩護他們撤離野牛谷的情景。
曹世宇慶幸着說道:“幸虧我們跑得快,否則也是這樣,蹲坐在吐蕃人的營地裏了。”
達昂毋謙忍不住說道:“十一兄不知道是在吐蕃人的俘虜營還是,還是已經死了。”剛說完,他立即感到來自阿史那博恆凌厲的目光射來。
阿史那博恆低聲說道:“還能回頭麼?小心聽我令!”
阿史那博恆不再盯視達昂毋謙,想了一下對曹世宇說道:“原來都是送到了焉支山那邊的馬場,這次人數這樣多,應該也是。我已向節帥請令,讓達昂毋謙押送俘虜,你就先去牧馬監那邊等候。日後尋得機會,再作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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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身邊的同袍湊過來的臉龐,宋通止不住淚流滿面,囁嚅着說着什麼,卻是發不出聲來。陳暉哭道:“宋六先好自安歇,不要着急。待你傷好後,我們回中原罷。”
宋通輕輕搖頭,仲雲慶讚道:“真是丈夫!”
見他還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衆人,嵬飛猿一時沒忍住,哭着說道:“是在找十一兄麼?他,他死在野牛谷了!”
宋通卻笑了,又閉上眼睛休息。
仲雲慶憂傷地說道:“宋六是不相信賀十一那樣生龍活虎的人,會如此輕易死掉的。”
段晏哽噎着說道:“一塊瓦掉下來,都能砸死高官巨賈家的千金子。更何況我們身冒矢石,於千萬人的戰陣中!”
宋通閉着的眼角,流下和着面部創口的血淚來。
渾天放躺在一邊,也是哭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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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朵看着這個唐兵睜開眼睛,興奮地喊道:“拉姆,快來看!咱倆真的把他救活了,哈哈。”
拉姆搖晃着滿頭的小辮,在氈帳內唱着、跳着,把弟弟朗納森吵醒了。於是,納森的哭叫聲也摻雜進來,氈帳內一時熱鬧非常。
美朵笑着對唐兵大喊道:“‘朗仲’!‘朗仲’!快好起來,去找我的仲朗!”
賀遠至看着光線暗淡的氈帳內一片嘈雜:一大一小兩個穿着皮袍、梳着滿頭小辮、臉上赭紅、眼睛黑亮的女人,正在對着他又跳又叫,耳邊還傳來一個嬰兒的哭鬧聲。
他頓覺神情恍惚,暗道“我這是在哪裏?”鼻子裏聞到奶香和羊兒皮毛的羶氣,使他更加茫然。
他猛然想起野牛谷中的喊殺震天,唐蕃雙方士兵的拼死相殺的情景,心道“哎,我這是受傷後被擄掠到吐蕃人這裏了。聽說吐蕃人會用唐兵俘虜祭祀天地、山澤,還是要切碎成十幾塊的。看着這兩人的模樣,這是要把我當作犧牲了。此時,她倆正在祝舞吶!可憐我自稱丈夫,卻是這樣委屈地死掉。”
“阿孃,恕孩兒不忠不孝!轉世再奉養您罷!”賀遠至喃喃說道。
拉姆見這個唐兵醒來自語,連忙趴在他的身邊。
“他說‘朗’!他說‘朗’!”她又將耳朵靠近他的嘴邊,聽着他憂傷地說着什麼,轉頭向美朵驚訝地喊着。
美朵得意地一邊拍手,一邊笑着說道:“他真的就像一頭牛,一頭野犛牛!所以會喊我們蕃語的‘朗’!對了,他的漢人名字不也叫‘朗仲’麼!我就說這個唐人是山神派來的了!”
聽唐兵還在不停嘟囔,拉姆嘻嘻地笑着說道:“阿媽,他肯定是餓了!我去拿些草料給他!”
美朵大聲笑道:“他身體裏可能藏着一頭神牛,但他現在是人,還是要喫奶漿和青稞炒麪的。”
拉姆慌忙找來青稞,放在碗內,再將熱奶漿倒入攪拌。
“呵呵,青稞少放一些,他還喫不下那麼多。”美朵笑道。
拉姆把碗端近唐兵的嘴邊,見這個唐兵眼神淡漠、嘴角緊閉,就低聲說道:“山神雍仲會看護你的。牛啊,你快些喫吧,喫飽了就能到山裏亂跑了。”